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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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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有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的那個人家?」秋海棠不很確定地問。梅寶立刻點了點頭。 「正是他家!」她把身子略略移動了一些,聚精會神地說,「他們也是打北方逃來的,一家四口,除了那位老太太和一對中年夫婦以外,也有一個女兒,比我也許還大一歲。到上海大概比我們早,初來時也因人地生疏,生活十分困難。但上個月裡,正當你傷得很重的那些日子,我在大門口不時進出,瞧他們身上都穿得齊整了許多,臉上也有了活色,後來我又聽見他們房裡有唱戲的聲音。前幾天,這兒的老闆娘又跟我聊天,我偶爾問起樓下這家人家的事,她便一古腦兒地告訴了我……」 秋海棠很出神地傾聽著,但同時又若斷若續地乾咳了一陣。 「原來他們姓韓,那位姑娘的爸爸向來歡喜聽戲,在山東的時候,也時常玩票,慢慢地教得那姑娘也會了。這次逃到上海以後,也像咱們一樣地無路可走,後來碰到了一個同鄉,教他弄一把胡琴,每天帶著他姑娘上酒館裡去賣唱,唱一段規定是一塊錢,但也有給兩塊的,除掉館子裡的茶房多少要分幾文以外,逢到好的日子,也能掙上七八塊錢。昨夜我也偷偷地聽她唱過,實在並不比我好。所以要是咱們也走這一條路的話,說不定比他們還可以掙得多咧!」 梅寶很興奮地說完了這一長篇話,便牢牢地瞧定著她父親,靜待他的答覆。 然而秋海棠一時卻真不知道應該怎樣答覆才好。 對於這一種行業,他雖沒有親身經歷過,但就梅寶嘴裡所說的判斷起來,已可知道有一個極大的缺點,那就是形式太不雅,很有幾分像妓女出局的氣派,這是他極不願意的,但要講到賺錢的話,這倒不失為是一種最簡便,又無需下什麼資本的行業。 「爸爸,要是怕賣唱的時候客人會囉嗦,那個全在我自己!」梅寶也很明白她父親所以躊躇不語的原故。「這幾天晚上,我已經仔細想過了。只要咱們不貪小利,見了人,我自己也知道莊重,那是沒有什麼可慮的。常言說得好,蒼蠅不鑽沒縫的蛋,咱們怕什麼呢?」 「只是……」秋海棠真不知道下怎麼判斷才好。 「何況,爸爸還有你常在一起呢!」梅寶倒又找上一句來了。 「既然你這樣說,咱們眼前又無別法,只得試上一試,可是……」他仰著頭,足足想了十數分鐘。自己的體力不濟,劉玉華的由名角淪為癟三,錢若默的離開上海,以及張銀財的性雖豪邁而究不足恃,幾乎全想到了,「可是,在別人跟前,最好少提,這終究不是體面的事!」 「我去吹給誰聽啊?」梅寶反笑起來了。 於是經過了這家小客棧的老闆娘的拉攏,梅寶便和樓下十七號裡那個姓韓的姑娘親熱起來;第二天,又把那位韓老先生拉上樓去,跟秋海棠一起吃了一餐飯,大家便在同病相憐的情況下,議定了合作的辦法,梅寶的唱工比那位韓家姑娘雖也高明得多,但讓外行聽了,還不容易就辨別出來;倒是那姓韓的山東人的一支胡琴拉得太糟了,四個人一經試演之下,便決定在出去賣唱的時候,完全讓秋海棠操琴,姓韓的只用一把二胡陪襯陪襯。 但秋海棠也並不吃虧,因為老韓的同鄉很多,在街上混混的馬路英雄認識得也不少,這一點對於他們的營業,當然大有幫助,所以合作開始以後,一切都很順利,僅僅有一件事永遠使秋海棠覺得非常不快,那就是聽客們對梅寶的態度。 「想不到咱們會弄到這般地步!」他時常這般唉聲歎氣地說。 梅寶除了竭力給他譬解以外,自己也總是分外地謹慎,無論什麼日子,總不穿鮮豔的衣服,外面永遠罩一件藍布大褂;粉和胭脂已從她開始出去賣唱的一天起,跟她完全絕緣了。在客人面前唱戲的時候,雖然並不把臉板得跟人家生氣一樣,但也決不輕易嬉笑,客人問什麼話,總讓韓家的那個姑娘去應付,她只是靜靜地站在一邊。 「那個小的女孩子長得真好看,可惜不肯說話,像個泥美人一樣。」因為梅寶不開口,客人便往往這樣議論著。 聽在秋海棠的耳朵裡,當然覺得非常可惱,其實像這樣文文靜靜地說幾句話,打趣的範圍,僅僅以品頭評足為限,還算是好客人咧!有的簡直把她們當妓女看,拉手的拉手,灌酒的灌酒,要不是每次都虧韓家父女挺在頭裡,秋海棠准會每天跟人家打架,而他們所湊的幾個錢也只夠買些橡皮膏和藥水棉花用了! 除了這一種刺激之外,每晚出去,當他們走過四馬路上某一條小弄口的時候,秋海棠的內心上,又不免要泛起另一重不可告人的隱痛。 那是在他們開始賣唱大約有兩個多月以後的一個晚上,秋海棠走在頭裡,第一個跨出大華西菜館,其時石階上正有一個囚首垢面,上身只披著一口麻袋的叫化在向兩位女客要錢,秋海棠原是不會去注意他的,可是一聽他說的滿口北平話,心便劇烈地跳動了,湊著韓家父女和梅寶還沒有出來的機會,忙鼓足勇氣,利用這家大菜館門前的強烈的燈光,向那一張又黑又瘦,半像人半像鬼的臉龐看了兩眼,因為終究是從小在一塊的人,僅僅看兩眼也已經認出來了。 「簡直氣死人!」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暗暗這樣咬牙切齒地說。 他的話雖沒有說出來,可是那一聲長歎卻已把墮落為癟三的劉玉華驚動了,他真想不出這一個提著一把京胡出來賣唱的醜老頭兒為什麼要望著他歎氣,便也旋過臉來,很注意地向秋海棠看著。 秋海棠實在不願也不忍和他說話,便來不及地提起腳步準備朝西走,恰好梅寶和韓家父女倆也從裡面退出來了,四個人便依舊合做一堆。 「梅寶,丟一塊錢給那個叫化子!」大家一起走了三四步,秋海棠突然這樣悄悄地說,一面還用右手向後面指了一指。 「為什麼?……」梅寶可真莫名其妙了,她想:我們又不曾發財,為什麼要如此慷慨地舍施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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