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秋海棠 | 上頁 下頁 |
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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虧得梅寶沒有正式踏進過戲院子,不懂得這些名稱,因此竟沒有聽出他話裡的漏洞來。 「難道不去就不成嗎?」 「不妨事的,唱一場總還對付得過去。」他不住地咳嗽著說,「好在明兒就可以休息了。」 依他自己想,只要不加入最後一場的「扒虎船」,總還不致就妨事,所以不但他一再告訴梅寶不妨事,連他自己心裡,也以為不妨事。 那知後來所發生的事竟出乎他的想像之外。 大開打一起手,他們八個武行,照例總得打上場門裡翻出去。現在那幾個同行儘管不再啃他了,可是規矩上不能少的一些交代,大家卻也不能為了他而特別減省;每個人出去,還是大翻小翻,前提後提,很認真地表演了一大套。 秋海棠含著兩塊冰糖,站在第四個人的背後,心出乎意外地狂跳起來,而且連連咳嗽,冰糖已例外地失了功效。 他也開始憂慮今兒自己的體力要不濟了。 輪到他出去,他原想多奔幾步,再夾一個空心筋斗,這樣至少可以省些力氣;不料心一慌,主意亂了,一出去就用猛勁,身子足足翻了兩三尺高,一跤摔下來,眼前立刻就變成漆黑,舌根上也忽然嘗到了一種向所未有的甜味,跟著人便昏過去了。 後來他們是怎樣把他扶下臺來,以至送他回家,使他像死人一樣地躺到榻上的情形,他一概都不知道,只是在他重新睜開一雙倦眼的時候,看見梅寶哭得像淚人一樣地站在床前,右手托著一盅藥,抖得比害寒熱病還厲害。 「唉!」他毫無聲息地歎了一口氣。 【15. 秋海棠受傷以後第一個到他所住的小客寓來探望他的人,倒真不是他自己所能料想到的。 「爸爸,班子裡有一位張先生瞧你來啦!」正當秋海棠合上眼皮,不住地躺在榻上呻吟的時候,梅寶輕輕地走近前去,揭開了半邊的帳子,向他這樣通報著。 隔了好半晌,秋海棠才勉強抬起眼皮來,向梅寶的身後看去。 「啊!……」一看可把他慌壞了,想不到來的竟是張銀財。 張銀財在紅舞臺雖然只是個武行頭,可是天所給予他的好勇鬥狠的稟賦卻特別的厚,差不多像一頭螳螂一樣:對於他,打架闖禍,簡直比吐痰放屁還平常。幾年來,憑著他自己的兩個拳頭和他手下幾個沒腦子的小徒弟,已在那一帶樹下很深的基礎了,紅舞臺的幾個巨頭,從後臺經理起,到文武管事,誰都不在他眼裡,因此秋海棠一瞧見他,真覺得比後臺經理的光臨還來得突兀,不覺萬分惶恐起來。 「老吳,別忙,你還是躺著養息吧!」秋海棠幾乎就想掙扎起來,卻給張銀財伸過一條大手來用力按住了。 「那麼,……梅寶,……快把……把那柄椅子拉過來……快斟茶……」平日秋海棠對於這一位頂頭上司的威風實在領教得太夠了,漸漸地養成了一種恐懼心,今天他的顏色儘管特別溫和,說話儘管特別親切,可是秋海棠的心裡,總覺得像見了一個瘟神一樣的害怕,便來不及地催促梅寶看坐獻茶。 梅寶是不知道內中的底細的,倒始終很鎮靜,一面走去斟茶,一面還說:「張先生,這兒地方太小,就請你在那張方凳上坐一下吧!」 張銀財瞧她這樣活潑伶俐,竟一點不惱,反咧開了一張大嘴,笑著向秋海棠說: 「老吳,這是你女兒嗎?真好福氣!」 秋海棠也不得不忍著痛,向他苦笑了一笑。 「昨晚我就把你摔壞的事告訴了後臺的周先生,他答應給你告半個月的假。」張銀財一路說,一路又打自己的衣袋裡掏出一隻又胖又大,跟他自己的身子成正比例的皮夾來。「我瞧你血吐得很多,所以忙著給你送這一包藥來,趕快吞下去吧!咱們每次打壞人,凡有見紅的,就吃這個藥,保管馬上止住!」 這個人的脾氣倒真是又急又躁,話說到這裡,便立刻站起身來,托著梅寶遞給他的一杯茶,馬上解開那包傷藥,就要親自給秋海棠灌下去;虧得梅寶靈巧,忙搶上來接了過去,同時陪著滿臉的笑說: 「是傷藥嗎?張先生,吞傷藥是要用酒的,不然怕沒有功效吧?」 「啊!不錯,我倒是昏啦!」張銀財的半截石像似的身軀,這才重複縮了回來。「那麼停一會讓這位姑娘侍候你服下去吧!」 這一來,秋海棠的一顆心才又略略安定了些。 「老吳,這兒我有二十塊錢,不算什麼,只當給你買一些下飯吃,好讓你的身子容易復原起來!」說著,他就把四張很敝舊的鈔票,往秋海棠的枕角裡塞了進去。 「啊!張老闆,——不能讓你……花錢……」 「這有什麼能不能呢?我姓張的隨便怎樣不講理,將來也決不向你討還半個子,你放心收著吧!」他隨手取起那杯茶來喝了一大口,便打方凳上站了起來,做出馬上要走的樣子。 「梅寶,快向張老……板磕……一個……頭吧!」秋海棠竭力提高了聲音說。 梅寶便深深地向張銀財鞠了一個躬,又著實向他稱謝了幾句。 「別太客氣了!」張銀財也笑著向梅寶抱了一抱拳,他臉上那一對金魚眼,今天似乎也不像往常那樣的可怕了。「老吳,你安心歇息吧!我這個人就是性子躁,說話粗,心裡卻也懂得好壞,你是個好人,現在更是非常可憐,只要有什麼事可以給你幫忙的,我決不推託,連這樣跟我客氣也是多餘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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