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秋海棠 | 上頁 下頁
七〇


  這一晚,他只得先把肖吉清第一天所囑咐的話,以及這三天來那些武行如何玩弄秋海棠的情形,一起去說給紅舞臺的一位正樑武生聽;他知道這個人的資格很老,在上海又有相當勢力,張銀財平日那樣兇橫,見了他也不由不低頭,只消他肯說一句話,這個誤會便立刻可以解除,而秋海棠也就不致再夾在裡頭受許多閒氣了。

  那人聽了這武管事的話,果然也很不平,當晚散戲的時候,便著實數說了張銀財幾句。

  這樣張銀財才明白秋海棠是小老闆介紹的人,心裡也不由十分後悔,從此對待秋海棠便和氣了許多;他手下的那些武行不用說,都是看著他的顏色行事的,他跟秋海棠一和氣,別人也就不再侮弄他了。

  可是這一來,也僅僅解除了秋海棠一半的痛苦,對於每天大摔大打的一場,他的體力卻還是不濟,尤其是打到結束的時候,全體武行照例要翻一套「扒虎船」,二三十個人像滾元寶似的在臺上翻著,動作都非常的快,稍微遲一些,便容易壓到別人身上去,或者給別人壓住;而且只要一個人出了岔子,其餘的人馬上都要受到影響,跟著台下就有一陣震天價的倒好起來了。

  「四哥,對不起,請你多照應!」「王老闆,是我的不好,你老千萬別生氣!」每天晚上,秋海棠幾乎總要向各人陪小心,認不是;有時候還得把自己的點心錢省下三四天來,買些糕餅香煙,分給他那些同行們吃,藉以表示他心裡的感激。

  然而這些人也只能做到不傾軋他的地步,此外便愛莫能助了!

  眨眼又逢到禮拜天了,禮拜天,戲院子裡是照例要唱日夜兩場的,雖然白天唱的是老戲,武場沒有像本戲那樣的劇烈;但,不巧得很,這紅舞臺裡除了那正樑武生以外,還有三四個很有名的武生,所以唱老戲的日子,武戲至少總要排三出或四出,經不起中間加一出《拿高登》或《惡虎村》一類的重頭戲,當武行的人也就夠累了。

  「張老闆,今兒想懇求你幫一個忙!」日戲停鑼的時候,秋海棠獨自走到張銀財面前去,小心下氣地說,「方才唱到《四傑村》的時候,我就覺得有些頭暈,晚上能不能告一天假,讓我回去歇息歇息?」

  張銀財的一對金魚眼先在他臉上掃了一掃。

  「瞧你這模樣也真可憐,不過今晚太不湊巧,已有兩個人告了假,你要休息也只能等到明天了!」他一面打牆上取下一頂呢帽來,向自己頭上套去;一面又特別找上了一句好話。「既然這樣,回頭翻扒虎船的時候,你別上去就是啦!」

  這當然已算得是天大的恩典了。

  秋海棠一面連連地點頭,一面卻又禁不住咳嗽大作起來。

  這幾天,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天又不冷,晚上又不曾受過寒。忽然平白咳嗽起來,而且咳得很凶,晚上從戲院子裡回去,頭才靠到枕上,喉嚨裡的氣便不順了,至少要咳半個多鐘頭,才能勉強睡熟。但睡到早上八九點鐘,又得給支氣管裡悶著的那股濁氣鬧醒了,使他嗆得在床上躺不住,無論精神是怎樣的疲倦,也不能不掙扎著爬起來。

  「爸爸,還是找個大夫瞧瞧吧!」梅寶已不知道對他說過幾次了,而且還聽著別的同居人的指導,給她父親做過幾次杏酩湯和冰糖燉生梨一類的止咳藥物,只是秋海棠吃了下去,並沒有發生作用。

  「不妨事的,過幾天就會慢慢的好了!」秋海棠總是這樣回答,「你聽,炮聲一天比一天的響了,人家從那邊逃出來的連飯也沒有吃,咱們倒還想吃藥?梅寶,咳嗽是小病,你不用給我操心。」

  在中國,一般沒有醫學常識的人總是把咳嗽認做流行性感冒的,直到咳的時間太長久了,病人的精神一天一天地萎頓下去,大家才說「這是癆病」,起初的時候,簡直沒有人注意。

  現在,秋海棠也就犯了這個毛病,他雖然覺得咳嗽的時候非常吃力,而且體溫似乎比平常高一些,都是以前因受感冒而咳嗽的時候所投有的症象;但為了生活的壓迫和經濟的困難,使他實在不敢貿然地踏進醫生家的大門去。

  幾天來,他總在嘴裡銜著一塊冰糖,因為唯有這個方法,可以使他咳嗽得好一些。

  這天傍晚,他向張銀財告假沒有邀准以後,便勉強曳著疲倦的身子,沿著長浜路,一步一步地走回去;快要走到一個轉角上的時候,突然迎面來了兩個人,一路扭打一路追逐,誰也沒有留神到他,待他自己想避讓已經來不及了。

  那第一個人側著臉,亡命地奔,心完全注意在後面那個人的身上,一下正好和秋海棠撞個結實;那第二個人也沒有注意到他所追逐的人的背後還有一個不相干的旁人,瞧他腳步一慢,便立刻撲上來扭打,任憑秋海棠閃躲得怎樣快,終於被撞得仰面摔了一跤。

  這一跤在平時原不妨,但今天他已在舞臺上累得筋疲力竭了,同時喉嚨裡還在不停地咳嗽,一摔下去,他就覺得腰間和胸口都痛得非常難受,足足費了四五分鐘的工夫才能爬起來。

  那兩個闖禍的傢伙卻還在人行道上扭打著,秋海棠只能苦著臉,看了他們一眼,自知挨不起他們的老拳,只能默默地走了。

  回到家裡,梅寶已給他端整下一餐比較豐盛的晚飯了。

  「爸爸,你的臉色很不好,今兒大概太累了?」梅寶瞧他神氣非常疲乏,咳嗽又加重了許多,吃東西一點不上勁,心裡便老大焦慮起來。

  秋海棠喝著碗裡的湯,微微向她點了點頭。

  「那麼告一天假吧,晚上不要去了!」梅寶哽咽著說。

  「不妨事的,」秋海棠在他女兒面前,差不多每次總要用這一句口頭禪。「今兒那個武行頭……」說到這裡,他知道已錯了詞句,便來不及地改正,「……那個管事的已經答應我只唱一場戲,不到十點鐘就可以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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