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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這樣說,她戲是一定會唱的了!」錢若默把右手上一條給雪茄煙熏得像蠟一樣黃的雞指豎起來,胡亂向西邊一指。「可是這紅舞臺也不是一個小地方,要是第一次就在這兒露臉,將來倒是很有希望的。」

  「錢先生,你的好意我真不知道怎樣感謝才好。」秋海棠旋過頭去,看著那個抽雪茄煙像打排槍一樣從不間斷的老朋友說:「不過這個孩子實在是我的性命,要是她能出臺的話,我就不願意讓她掛二牌!此刻別說她的能耐不夠,我的面子太小,就是這兩件事不成問題,我也沒有這麼許多的錢給她制行頭,要是行頭沒有,頭牌還是掛不成。我自己少說也唱過十多年的戲,裡頭的情形大略還知道一些、憑我那孩子目前的幾分玩意兒,以及我自己的一些老面子,大不了在這兒掛個九牌十牌,已經是借你先生的光了!但像這樣不上不下的角兒,私房行頭也不能沒有,兩個或三個夥計又是不能少的;這些本錢就不是我這個窮光蛋可以想法的了,何況花了這些本錢也未必紅得起來。所以,錢先生,暫時我絕對不打算教她出臺!」

  姓錢的聽了他這一大篇很古怪的理論,一時倒也想不出什麼話再好駁倒他。

  正在這時候,肖吉清已笑嘻嘻地走回來了。

  「吳老闆,本來咱們這兒是絕對沒有辦法的;因為,錢兄,你也知道,」他一面說,一面不住的用眼光在錢吳兩個人的臉上盤旋著。「自從閘北一開火,市面就糟得不得了,上海四家大戲館,不到兩個月,倒關了三家,此刻就剩咱們這兒還在勉強敷衍著。可是因為這樣,前後臺的人便多得了不得,別處停下來的人,都上這兒來找路子。現在這些話也不用提咧!既然是錢先生的面子,只要吳老闆不嫌委曲,那麼現在有兩個機會,就憑你自己挑吧!」

  機會一來就有兩個,倒真是秋海棠所沒有想到的,連錢若默也笑得險些把半截雪茄打他自己的嘴角邊掉下去了。

  「那麼請問是那一行呢?」秋海棠低聲下氣地問。

  「當然都是很委屈的,」肖吉清雖然是個開戲館的人,但心地倒還相當忠厚,明知直截了當地說出來,秋海棠一定要覺得很難堪,便故意打著圈子繞過去。「不過,常言說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吳老闆假使心裡能夠明白現在是什麼時勢,兄弟才好老老實實地告訴你們。」

  一聽這幾句話,錢若默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了,可是秋海棠倒還竭力忍耐著。

  「肖先生的話不錯,只要你肯賞飯吃,什麼我都幹!」

  「我先說場面上,官中的一堂裡,人是早就齊啦!。但要勉強加一個打大鑼或小鑼的,倒還可以,只是工錢很少,每個月不過二十四塊錢。」肖吉清的話說到這裡,秋海棠和錢若默的心便不由同時一冷。「但據那個武行頭說,前天武行裡面倒是新走了一個下手,吳老闆也是科班出身,翻翻打打的玩意兒,大概總還來得。他們的份子,可就要比場面大一些,再有我跟錢先生的面子,當然更可以比別人優待,要是能充下手的話,一個月四十二塊錢,萬一只能充上手,那麼三十四塊錢也是一定有的,不過……」

  「不過……」肖吉清要說的話,也正是錢若默所想說的。「不過吳老闆是已經過了四十的人了,天天大摔大打,身體可能支持得下嗎?」

  當肖吉清在說話的時候,秋海棠的心裡已默默地在盤算著了。

  「能!要吃飯怎麼不能?」他也忍不住苦笑了一笑。

  「此刻我住在一家小客棧裡,每個月的房錢是十塊錢,加上兩份客飯,一起大約四十塊錢。這樣也就可以對付了!」

  「好,那麼我就叫他們給你補一個下手吧!」肖吉清的年紀儘管還不到三十,可是當初秋海棠紅極一時的盛況,腦海裡多少也還有些印象,現在眼看他這樣潦倒,不由也激起了一片同情心。「只要再過一兩個月,我決定囑咐那文管事的給你設法補一個副淨,或小花面的缺,好歹總要把份子湊滿一百,我才對得起你。」

  「好說,好說!就是這樣,你老人家的恩典,已經報不盡了!」秋海棠又特地向他作了一個大揖。

  肖吉清少不得也向他謙遜了幾句。雙方當時便決定讓秋海棠從第二天起,就上戲館來;臨走時錢若默又從旁一再囑託,希望肖吉清轉囑後臺幾個管事的對秋海棠格外優待些。

  「吳老闆!我看這件事情不大妥當!」走出紅舞臺,錢若默便在人行道上站住了,透著很為難的神氣說,「憑你從前的名頭,如今無論怎樣困難,吃武行飯似乎總不大好。」

  「這倒不妨,小丹鳳在老年的時候還跑過龍套咧!」秋海棠低著頭,苦笑了一笑。「反正一樣是用力氣換錢,也算不得什麼丟人。……咱們吃戲飯的年紀一老,就算完啦。倒是我們的老大劉玉華,此刻不知道在不在上海搭班?假使還在上海的話,咱們父女兩個找去,他想必總能照顧……」

  「別說了!」不等他的話說完,錢若默已連連搖頭了,「他在上海這幾年工夫,簡直拚命地抽大煙。近來嗓子也沒有了,白麵也吸上了,如今說不定已做了癟三,哪裡還能照顧你?」

  這倒又是一個意外的刺激,使秋海棠越發感覺到前途茫茫,不知道救星在哪裡了。

  「本來我還可以給你在票房裡想個法兒,」錢若默一路說,一路又把他嘴裡銜著的半截熄滅了許久的雪茄煙燃旺了,「無奈打仗以後,這裡的市面一天不如一天,晚上戒嚴得又早;到現在,所有的票房差不多全關門了。而且這一次的戰事很奇怪,打各處逃進租界裡來的固然也有,但從租界裡逃出去的也不少,那些有錢的大爺,心思都亂得很,即使平時歡喜吊吊嗓子的,此刻也打不起興趣了。」

  秋海棠站在一盞街燈下麵望著馬路上稀稀落落的幾條人影,出神了好半晌。

  「這個,錢先生,我倒不想!」他聽錢若默的話說完了,才用很平靜的聲音回答。「要我去伺候那些有錢的大爺們,根本就不行,倒不如混在戲院子裡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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