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秋海棠 | 上頁 下頁
六八


  「既然你願意受一些委屈,那麼只能混幾時再說吧!」錢若默便首先移動腳步,走過對街去,秋海棠默默地隨在他身後。

  「不過,我總怕你的身子會受不住。」

  「才上去的幾天也許要特別辛苦一些,慢慢兒就會慣了!」對於秋海棠,今天的事,真像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村的情景,所以他自己的心裡頭,倒已覺得很滿足,絕對沒有再想挑剔的意思。

  聽他這麼一說,錢若默也只能微笑不語了。

  「可是,錢先生,下次你要是上我住的那家小客寓來,見了我女兒,卻千萬告訴她不得!」兩個人走到分路的時候,秋海棠突然又想到了這件事,便忙著先向錢若默叮嚀,因為他知道梅寶是決不肯讓自己進紅舞臺去充「打英雄」的。

  所以這一晚他自己回去,便說了一大篇的慌話。

  「噢!想不到姓肖的做人那麼好,竟能馬上給你補一個二路老生。這樣說,爸爸,咱們的運氣倒還不錯咧!」梅寶聽了他那一篇謊話,禁不住望著她父親那一張幾乎常年貼著雙刀牌臭藥水廣告的怪臉端詳了好一會,心裡真覺萬分可疑;然而她是深知秋海棠的隱痛的,自然不願輕易把他逗得傷心起來。

  同時,這一天梅寶自己也險些瞞著她父親鑄下了一個大錯。

  因為她的年事畢竟小,人世間的罪惡見到的實在不多,一方面心裡又急著想找生活,不忍讓她父親一個人、去奔波,這天下午,秋海棠出去以後,她便自己去找那小客棧的老闆娘。

  「太太,我聽你好幾次提到什麼嚮導社,多為我爸爸的性子太固執,沒有讓你把我薦去。可是我仔細想想,既然你說只是伴著外路來的人買買東西,逛逛公園的事,實在沒有什麼大關係,可惜我自己也是才到上海的鄉下人,不然真想請你把我薦去試試看。」

  那個十足白相人嫂嫂式的女人聽了她這篇話,幾乎歡喜得連鼻子也笑起來。便說只要你字識得多,上海的路是最容易找的,當下也來不及再和梅寶說別的話,便忙著催促她梳洗起來,趕到一家所謂融融嚮導社去。

  還虧梅寶非常機智,一瞧那間小小的亭子間裡坐滿了許多濃裝豔抹的女人,和幾個拆白党式的男人,心裡便恍然大悟;忙在那個老闆娘不曾達到出賣她的目的以前,急急忙忙地逃了回來。

  因為有了這件事,她對於謀生的不易,不覺也有了相當認識,同時還知道女人家的出路的確比男人更困難;所以秋海棠回家來說的一篇話,她聽了心裡僅管覺得很可疑,卻也沒有勇氣再追問。

  秋海棠見女兒已經相信,便越發放下愁腸,竭力裝出歡天喜地的樣子。

  照他自己想,反正這一次進紅舞臺去,錢若默已知照肖吉清不要說起自己從前的事,後臺只用一個吳三喜的假名,到得出臺的時侯,臉上總得抹彩,無論記性怎樣好,眼力怎樣尖的看客,也決不會想到自己就是秋海棠。這樣在面子的一點上,是不成問題了!再說第二件體力問題。他記得從前也有好幾個師兄弟因為搭不到班子,漸漸淪為武行,看他們樣子,也並不怎樣累;一天至多有兩出武戲,而且並不是每一出武戲裡都要大開打,有時候僅僅紮幾槍,使幾刀便算了,自己的功夫雖然已荒了幾年,不見得連這一些也對付不了。

  可是第二天晚上,他上紅舞臺一試,便險些累得連走回家來的力氣也沒有。

  因為是第一天上台,他當然格外巴結,在六點五十分的時候便趕到後臺了。那個武管事的見了他也非常客氣,而且因為隔夜肖吉清已特別囑咐過的緣故,還親自領著他在後臺兜了一個圈子,所有管事的人和班底裡的一班二三路角色,也替他逐一引見。

  秋海棠的個性本來就很謙和,現在到了無路可走,不得不在上海充「筋斗蟲」過活的日子,見了人當然越發小心了。那武管事的雖不知道他的來歷,可是瞧在小老闆面上,介紹的時候,不免還給他吹了幾句;同時秋海棠自己也抱拳作揖的說了許多內行話,因此這個圈子兜完,印象倒非常的好,人人都跟他很說得合,一點沒有輕視的意思。

  然而,事實上,人和人中間的關係,那有如此簡單呢?

  「請你把衣服丟到那邊去,咱們當武行的總得守一些當武行的規矩!」他把外面一件破舊不堪的夾袍子脫了下來,才想掛到靠板壁釘的一排衣鉤上去的時候,突然有一條很粗大的嗓子,在他身後這樣響著。

  他一面來不及地把手收回來,一面很惶恐地旋過頭去。

  不料站在他面前的竟就是方才經那武管事的特別替他介紹,再三請求照應的那個武行頭。這位先生的身材,大概至少要比秋海棠高出一個腦袋;倒圓臉,掃堂眉,再加上一對突出在眼皮以外大約有三四分光景的金魚眼,這一副生相已經很夠教人害怕了,何況這時候,他的臉上又顯著一種無從描繪的怪態,自然更使秋海棠慌得手足無措了。

  「對不起,請你老人家原諒!」他捧著那件破夾袍子,戰戰兢兢地說,「我因為是第一天來,實在不知道,請……」

  那個人瞧他小心得可憐,便微微冷笑了—笑,昂起著頭走向別處去了。

  「唉!」秋海棠禁不住悄悄地歎了一口氣。他想從前自己上後臺的時候,不論在北方也好,在南方也好,總有一間特備的化裝室,像這種衣鉤上,真也不願把衣服掛上去咧!再說一個武行頭有什麼了不起呢?當初就是他們要跟自己說話也不配,怎敢擺出如此兇惡的眉眼來?

  其實這一位武行頭之所以要對他擺出如此兇惡的眉眼,原不是為了他本人,而是為了那個武管事的緣故。

  這位武行頭的大名喚做張銀財,玩意兒很不錯,只是脾氣太壞,班子裡跟他相好的人很少,當了七八年的武行頭,始終輪不到他做武管事;最近又因金錢上的爭執,跟那武管事鬧翻了臉。

  今天秋海棠進來,他瞧那武管事如此招待,心裡便起了誤會,還當秋海棠是那武管事的親戚或朋友,因此存心挑眼,而使秋海棠做了一個不知情的犧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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