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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最後,秋海棠便接受了梅寶的建議,一起整整衣服,趕到那一家登報的公司去。這一家公司倒是很正式的,然而來應徵的人卻太多了,而且他們所規定的最起碼的資格是初中畢業生,這一點梅寶就不及格。雖然主考的人允許通融,但上海這地方是把英文當「國語」的,商業機關尤其注意,梅寶從小在北方受教育,英文程度很有限,幾句會話先對付不了,何況其他?

  「本來這個時候兵荒馬亂,上海的店鋪關閉了許多,哪裡還能上洋行去找飯吃?」小客棧的老闆娘知道了這件事,便又在當晚踅進秋海棠的房裡來,發揮了一大篇議論。「可是姑娘們容易討俏的地方也有,只要你們把心思放得開一些,別把從前人所說的幾句老話看得太認真了,要知道現在是什麼世界?」

  梅寶低下了頭,坐在一張已脫了榫的假紅木椅子上,靜著一句話也不說。

  「多謝你好心,太太,咱們在這兒是外路人,一切總得請你們指教!」秋海棠用著富於外交氣味的語調回答,但心裡卻盡在盤算明兒怎樣再去找另外幾個熟人的事。

  這一回他的眼光總算沒有看錯,找到了一位在報館裡當編輯的錢先生,這位先生以前雖和秋海棠並沒有怎樣深的交情,但為人卻非常豪爽,而且最肯幫助人家;只聽秋海棠說了三四句話,便立刻打座位上跳起來,一面取下嘴角上所銜的那支老球牌雪茄煙,一面極度興奮地說:「那還有什麼說的?自然趕快想法子搭班啊!」

  秋海棠正想插話,這位錢老先生卻來不及地搖手止住。

  「當然,你現在是不能再唱衫子的了!」他重複取起那支雪茄煙來呼了幾口。「不過你畢竟是科班出身,大概要唱老生,老旦,或是小花臉總不成問題吧?」(衫子:京劇界的行話,即旦角)

  「老生、老旦還行!小花臉就不成,因為我這個人一生就不會開玩笑!」說著,秋海棠忍不住又把自己頷下所留的約摸寸許長的短鬚撫摸了一下。「可惜我的年紀已大了一些,不然充個二路武生也還對付得了!記得咱們在班子裡的時候,我二哥趙玉昆是武功最好的一個,他瞧我身子太瘦弱,便天天逼著我一起練功,所以後來逢到唱反串戲的日子,我也漏過幾次《四傑村》,《花蝴蝶》這一類短打戲。

  「行啦!」錢先生不等他把話說完,便馬上拉著他一起往外走去。「你有這三行可以對付便沒有問題了。此刻在紅舞臺當後臺經理的肖吉清也是我多年的朋友,讓我先帶你去見見他,不管是掃邊老生也好,二路武生也好,暫時且唱幾個月,慢慢兒大家再想方法。」

  對於這位先生的熱心援助,秋海棠自然是感激涕零的,而對於他所說的「便沒有問題了」的一句話,一時也覺得很對。

  原來他自己和這姓錢的人同樣忽略了一點——而且是最重要的一點;直到他們走進紅舞臺的帳房,見到了那位姓肖的後臺經理,這一個漏洞才被發現出來。

  「老哥的命令,當然是應該遵從的。而且在十七八年前,誰不知吳老闆的大名?可是……可是……」肖吉清聽錢先生說明了來意之後,便把兩條手插在西裝褲袋裡,不住的掏摸著,仿佛顯得很為難的神氣;同時還從一架光度很深的近視眼鏡裡面,轉動著兩顆不很大的眼珠,頻頻向秋海棠臉上睃看。「可是……可是,請吳老闆不要生氣,此刻你臉上有了這麼深,這麼大的兩條傷痕,別說唱衫子已不成,便是老生,老旦,武生,大凡不開臉的,恐怕都不成了!無論粉塗得怎樣厚,也不見得能夠掩得過。」

  這真是旁觀者清了!

  經他一說破,那位錢先生再往秋海棠臉上一看,也就不由皺起眉頭來了。

  然而他們怎會想到如此一說,秋海棠心裡是何等的難受啊?他真恨不得立刻逃出去,因為這不但是他身體外表上的一個致命傷,而且還是他內心上的一個致命傷。

  最近幾個月來都為忙著逃難,忙著找生活,心裡才略略把過去的事忘記了一些。不料到這樣緊要的時候,竟會突然給一個陌生人提醒起來,他如何能不面紅耳赤,以至於傷心得幾乎掉下眼淚來呢?

  「兩……兩位先生……,多謝你……你……們……的好……意,這件事就不……不必再談……了!」他勉強從喉管裡掙出一種很枯啞的聲音說。

  姓錢的聽了,自然也覺得怪難受,忙一面勸住他,一面堆著笑向那肖吉清說:「那麼場面上可有什麼辦法嗎?這位吳老闆拉的吹的都來得,反正他只想找一個事情維持生活,薪水多少,當然不計較。吉清兄,看在老朋友的份上,能特別替他想一個方法不能嗎?」

  姓肖的聽了這一篇話,便接連把頭點了幾點。

  「好,既然這樣,請你們暫且等一等吧!」他抬起頭,望壁上的時鐘看了一看。「讓我上後臺去跟那兩個管事商量一下,好歹總給你定一個辦法。」

  秋海棠的嘴裡雖也學著姓錢的樣,不迭聲地向這位後臺經理道謝,但心裡恰真比死還難受。僅僅隔了一二十個年頭,情形便完全相反了!十八年前的自己,真和一塊金鋼鑽一樣,到處搶著有人要;到了此刻,竟連一塊破銅都不如,想充個班底還得經過這許多麻煩。

  「吳老闆,想開一些吧!人老珠黃不值錢,哪一個唱戲的不是這樣啊?」那位錢先生倒真是一個很難得的熱心人,看了他那一副難受的神氣,便忙著多方勸慰。「別說是你們唱戲的人,就是咱們吃報館飯的,一過五十歲也就不行啦!現在你愁也沒有用,但願時局平靜,你們父女兩位……」

  說到這一句話,他突然咽住了,昂著頭略略想了一想。

  「啊!吳老闆,你那令嬡今年總有十多歲了吧?方才我倒沒有請問過她能不能……」

  不等錢若默再說下去,秋海棠也就明白了。

  「你問她能不能出臺嗎?現在只怕還不能。」提到他的愛女,秋海棠的精神就振作起來了。「即使能的話,不瞞你錢先生說,她是我心裡最疼愛的人,也決不願意讓她隨隨便便的出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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