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秋海棠 | 上頁 下頁 |
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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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逃難的計畫便決定了。梅寶再上孟家去一問,湊巧林生兩夫婦也打算走這一條路——孟小掌櫃的娘家就在南京——經過幾小時的商討之後,大家便在第二天清早,忍痛別過了孟老頭兒和小狗子兩個,隨著不敢再在家鄉耽擱的一群,像失去了老窠的烏鴉一樣地開始流浪起來。 沿途因為軍隊已在動員的緣故,火車汽車都擠得了不得,他們這一個小團體中,除了林生是一個年輕小夥子以外,兩個是女人,一個是未老先衰的中年人,行李卻又帶得不少,因此一路真是非常的困苦,才到徐州,秋海棠便第一個病倒了。 「大哥,大嫂,看來只能請你們先走了!」梅寶因為父親病了四五天還不見好,林生夫妻兩個伴著他們,已經顯出很焦急的神氣;再看報上的消息,上海的戰事也發動了,便不願使他們再耽待,這一天就自動地催促他們。 「此刻聽說火車還通,你們湊早先上南京去吧!只要爸爸一好,咱們就跟上來找你們。」 林生皺著眉頭,並不就回答。 「好,既然妹妹這樣說,咱們就只能先走一步了。」孟大嫂漲紅著一張肥臉說,「不是我等不及,實在是怕家裡的爹媽要盼得心焦,我想公公的信他們一定已收到了,咱們再不去,兩位老人家的心裡是不安的。妹妹,那麼咱們在南京再見吧!」 秋海棠和梅寶的心裡也實在不願再牽累他們,便讓林生先自結清旅館裡的帳目走了。 孟家小倆口子動身以後,總算秋海棠的運氣還不十分壞,只在床上繼續躺了三天,病便去了十之八九。 「孩子,南京固然也是好地方,但比起上海來,終究還差一些。咱們別再三心兩意啦!」因為梅寶想在到達南京以後,找一個適當的團體加入工作。或是進傷兵醫院去充看護;一方面維持生活,一方面為大家出一分心力。但秋海棠卻認為不怎樣妥當,便在離開徐州以前,又再三地向她解說。 自從出了尚老二的那件事,梅寶對於她父親便格外孝順了,聽他這樣說了幾遍,也就不再堅持要留在南京。 「只要爸爸願意去,我總跟著你走!」 「我想上海那邊不比南京,多少我還有幾個熟人,也並不是我一定歡喜那個地方。」秋海棠想起了從前那些遺老名士的拼命給自己捧場,心裡多少兜起了一些希望;當然,他並不希望人家再像從前那樣的送行頭,送鑽戒,寫稿子狂捧,甚至把自己的照片嵌在錶殼裡藏著,可是他想只要這中間有一個人,能夠把從前那樣的好意,再用出百分之一來,那麼他和梅寶的生活就不成問題了。 人要找生活總是揀容易的路走的,真像飛蛾一定要往亮處撲一樣。 隔不到半個月,秋海棠父女倆便流浪到這一個世界聞名的大都市中來了,但秋海棠的衣袋裡,卻已僅僅的剩了十一塊錢。 【14.打英雄的生活】 當秋海棠握緊著兩張十塊錢的鈔票,窘得像犯了什麼罪一樣地溜出合大典當的時候,至少有兩串熱淚是給他硬生生地和著一股酸味咽下肚子去的。 他到上海後的第二天,便接連在國聯銀行的鄒行長哪裡和巨籟達路張公館的張三爺哪裡碰了兩個軟釘子,前者簡直不見,後者雖然勉強見了,但他一瞧見秋海棠那一副尊容和他身上所穿的破爛不堪的衣服,臉色便立刻變得像幾個月不曾吃過熟米煮的飯一樣。秋海棠固然還是從前的秋海棠,但當初的那個把秋海棠捧上三十三重天去的張三爺,卻仿佛已經死了。 第三天,他幾乎沒有勇氣再去找尋那餘下的幾個熟人,但父女倆總不能等著餓死,因此他終於硬起頭皮,找到了一個姓侯的戲迷家裡去。 這位侯老先生是一個潮州人,家裡開著幾個當鋪,即使算不上巨富,至少三四十萬的家產是有的;因為生活優遊,便在「心寬體胖」的定律下,變成了一個重約一百九十多磅的大胖子。可是他歡喜聽戲,尤其愛聽小嗓子的戲,後來終於不顧了許多至親好友的苦諫,自己也學起青衣戲來。 十多年前,秋海棠最後一次到上海,他老先生便托了許多人介紹,硬要拜秋海棠做老師;可是秋海棠一見他那麼一塊大材料,便抵死不敢承當,只允做個朋友,隨時指點指點。但就是這樣,這位姓侯的名票已經也很滿足了,逢到人,總得把那兩尺圍圓的頭頸一扭,翹著大拇指,笑得眼睛沒了縫地說:「我這個腔都是秋海棠給說的啊!」 因此,秋海棠在窮途末路的時候,第三個便想到了他。不料走了三家典當,好容易把他找到,這位先生卻馬上指著壁上掛的一張程硯秋的照片說:「我現在已改學程腔了,咱們過一天有空再談吧!」直到秋海棠垂頭喪氣地起身告辭,他才勉強遞過了兩張十塊錢的鈔票來。 可是秋海棠住在哪一家旅館裡,他卻終始沒有問,因為他心裡很清楚,這一次秋海棠來,當然決不會再在滄州飯店或一品香打公館了。 秋海棠原是不想接受他這一些好意的,可是在未來以前,他記得很清楚,那個小客棧裡的女掌櫃的又堆著滿臉的假笑,走進房來鬼混過一陣了。 「可惜你們的姑娘不會說南邊話,不然像她這樣的長相,還怕沒有飯吃嗎?」那一位三姑六婆式的老闆娘,已曾三番兩次地這樣說。 秋海棠自己也是一個久闖江湖的人,怎不懂得她說這一串話的意思?因此他決心讓自己竭力負起維持生活的重擔,不願使那女掌櫃的有機會誘惑他的女兒,所以他對於侯老朋友的贈銀二十元,心裡儘管覺得萬分不滿,結果仍不能不勉強收起來。 然而二十塊錢能夠對付幾天呢? 「爸爸,我瞧報紙上有招請女職員的,回頭我去試試行不行?」梅寶把才借來的一張申報攤放在膝蓋上,透著很興奮的神氣說。 秋海棠最初還是竭力反對,因為他把上海這個地方看得太可怕了,簡直不願讓他女兒獨自走出去跟上海的空氣接觸。後來梅寶很堅決地說:「與其坐在家裡死守,還不如出去冒險試一試,也不見得上海人個個都是壞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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