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秋海棠 | 上頁 下頁
五〇


  「就是兩年以後戲學會了,一時賺不到一萬八千,每月只能賺個一千八百,也可以比此刻舒服上幾百倍啦!」她垂下了頭,一面拈弄著自己的衣角,一面這樣想。

  「可是有一點,我得先告訴你,」尚老二不停地搓捏著十個給鴉片煙熏得焦黃的手指說,臉上還是透著很溫和的笑容。「學戲的規矩卻跟你們學堂裡有些不同,學的時候,我是一個錢也不要你的,可是在你把戲學會,出去上臺之後,我這個老頭子的下半世,就得完全靠你啦!孩子,想一想看,你樂意不樂意?」

  差不多沒有等尚老二把話說完,梅寶已搶著回答了。

  「這是什麼話!師傅,只要我把戲學成,這還有什麼說的?」她根本不懂得梨園的規矩,哪裡知道尚老二所說的「靠」,其範圍是那樣的廣啊!舞臺上正有許多紅角兒,在上場的時候,紮扮得那樣富麗,但到了台下,卻終年只穿一件藍布大褂,身邊甚至一塊錢也掏不出來;都為他們當初也答應了一聲讓師傅靠老,結果卻就成了師傅的搖錢樹!

  這種關節,尚老二自己當然是知道得再清楚沒有的,但他也未嘗不察覺梅寶的聰明,深怕條件講得太早,這棵搖錢樹的種子會馬上飛回去。

  「不錯,你的良心倒真是好的,這幾天來我已經看得很清楚了!不過規矩是規矩,再隔幾天,好歹要請你爸爸寫一張字據,那麼彼此也好放心。」他故意不讓他那一張給鴉片煙燒得剩了一重皮的臉上,露出絲毫認真的成分來,只裝絕不介意的樣子。

  當聽到這幾句話的時候,梅寶的心裡也未嘗不躊躇了一下。儘管她還不能料到一張所謂「字據」的內容究竟如何,但尚老二既說要她爸爸出面,那麼看來這件事就不能不湊早告訴她父親了。

  這一點卻是她所最感困難的。

  「那麼,師傅,能不能待他病好了再寫呢?」她陪著十二分的小心問。

  尚老二真是最懂得「欲擒故縱」的法門的。

  「不忙,隨便什麼時候都行!」他還是一路笑,一路輕輕地說,「明天起,咱們先把一出《武家坡》學完了再說。」

  憑梅寶那樣的天資,書又念到初中快畢業的程度了,學戲倒真像她自己所理想的一樣容易。尚老二嘴裡念出來的似通非通的詞句,她有本領把它們全記下來,逢到字義不明白的,她還可以自己想出一個同音的字來換進去;而且耳音也好,長過門,短過門,聽一遍就記得了。因此她在孟家的堂屋裡,跟尚老二接連學了半個月的戲,一切都順利得像水從高處流往低處去一樣。

  但秋海棠的精力卻也漸漸復原了,當他起床之後,便察覺到梅寶的行動有些反常。從前她是最不歡喜上鄰舍們家裡去走動的,而現在,她卻天天要上街北孟家去。最初,秋海棠還道是因為自己病著的時候,孟家的小內掌櫃不時過來照應,慢慢跟梅寶混熟了,大家談得投機,所以每天不能不見面了。可是再察看了幾天,他便覺得這個猜測有些不對。因為梅寶不僅每天必須跑過去兩次,而且去的時候也有一定,第一次在早上,第二次在午後,要是她去得遲一些的話,孟家的小內掌櫃便立刻會走過來找她。恰好秋海棠病後不能就上田裡去,天天坐在堂屋裡揀揀豆子,磨磨麥子,所以每次總看得很清楚。

  「梅寶,對門的孟大嫂天天找你去幹什麼啊?」這一天早上,他委實不能忍耐了,便在梅寶將要走出門去之前,先向她這樣問。

  梅寶差一些就給他問住。

  「本來……我……我就要給你說啦!爸爸。」她知道自己的爸爸並不是一個粗笨的莊稼人,要欺騙他是不很容易的;而且她從小到現在,就不曾對他說過一句謊話。除掉這兩點以外,尚老二的一再催問她幾時可以請她爸爸寫那一張投師的字據,也有使她不能不湊早告訴秋海棠的苦衷,於是她就決定說出實話來了。「打上個月起,尚家的舅公就在那裡教我唱戲啦……」

  簡直不等梅寶把最後一句話說完,秋海棠已打坐著的板凳上跳起來了。

  「為什麼你要學戲啊?」他勉強抑住了滿腔的怒火,用一種極不自然的聲音問。

  梅寶原是低著頭,站在靠牆的那一邊,及至她發覺她父親的聲音有些不對,再把腦袋抬起來時,秋海棠的臉色已青得像染上了一重藍靛一樣了!兩個病後失神的眸子裡透著向所未有的凶光,使梅寶見了,不由不害怕得高叫起來。

  「爸爸!爸爸!為什麼要這樣生氣啊?你自己從前不是也在外面唱戲嗎?」

  在她的心裡,自以為這幾句話是說得很對的;父親從前既然也是一個唱戲的人,那麼現在女兒學戲,為什麼倒要這樣生氣呢?

  然而她哪裡知道,這兩句話恰好戳在他父親的心的傷痕上。

  「胡說!」心火的烈焰,霎時便煮沸了秋海棠混身的血液。

  他幾乎忘記站在他面前的是他自己的女兒了,一伸手便打桌子上搶過一柄瓦制的茶壺來,狠命往地下一摔;因為他是用足了氣力摔的緣故,那些打碎了的瓦片,還能從地上迸起來,有好幾塊直飛到梅寶的身上。「咱們的苦還吃得不夠嗎?難道你不要我看你長大了再死嗎?告訴我,是誰給你出這一個主意的?快說!還不快說嗎?」

  梅寶長了十六年,今兒倒還第一次受到她父親的責駡,而最使她覺得困惑的,就是為什麼一提到唱戲,她父親就會這樣大發雷霆起來。

  「難道我所瞧見的那些照片和信劄都是假的嗎?」她幾乎害怕得發昏了。她想如果父親從前真是一個戲子的話,何至現在會這樣著惱呢?

  可是秋海棠的腦神經,已因不勝刺激而進入了半瘋狂的狀態,梅寶儘管已嚇得混身發抖,他的一腔怒火卻還在心底裡直冒起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