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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無數幼稚可笑的幻想,霎時全湧上了她的腦神經來。「唱戲的規矩倒是跟學堂裡全不同的,學的時候竟不用花錢。孟大嫂說,將來唱得好,才要孝敬師傅。」她這樣顛來倒去地想著。「那麼唱得不好,或是學會了不唱,師傅大概就算是白辛苦一場吧?」

  想到這裡,她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這樣說,誰還願意當師傅呢?」她足足想了十多分鐘,才勉強想出一個自以為很滿意的解答。「想必他們收徒弟的時候,一定不是那麼隨便的,所以教出來的總是好的了。」

  對於孟家的小內掌櫃所說的尚家舅公肯不肯收她做徒弟的一點,梅寶倒一點不擔心,雖然她在自己家裡找不到一面鏡子,但在鄰家,學校裡,她至少已把自己的影子照過幾百次了。再加從小就有許多村裡的人,和學堂裡的師友不停的在對她誇獎著,她哪有還會不知道自己長得是俊是醜的?何況她念了八九年的書,年年總是考第一第二,她當然不相信唱戲會比念書更難的。

  「別先告訴爸,待我學了十天半月再來唱給他聽,讓他嚇一大跳!」她很天真地這樣想,差一些就在枕上笑出來。

  從第三天起,梅寶便開始學戲了。一個跟她向無關係的中年男子,也因孟大嫂和她公公的介紹,像一支螺旋釘一樣的開始鑽進她的生命的過程中來,這就是孟家的小內掌櫃所說的尚家舅公了。實際上,他就是孟老掌櫃的大舅子,一個半路出家,而且始終不曾在舞臺上紅起來的可憐蟲。不錯,他也是一個旦角,可是即使全中國唱小嗓子的角兒全死完了,也輪不到他在《宇宙鋒》裡扮演趙高的女兒;對不起,停一會角色派出來,這位仁兄所派到的還是一個啞奴。他的玩意兒怎麼樣,於此也就不難想像了!

  然而他的玩意兒無論怎樣壞,他的運氣無論怎樣糟,眼睛總是生的,一二十年來,他在戲園子裡出出進進的亂轉,不覺就把那些大角兒的起居服食看得太清楚了,因此而激起的那一種羡慕和妒忌的心理,也就與日俱增,如果要用文字去形容它,《康熙字典》上簡直還找不出適當的字。

  後來他的年紀漸漸老起來了,《四郎探母》裡的八妹九妹,《二進宮》裡的徐小姐也眼看去不成了,真要教他掮旗打傘的去充跑龍套,他卻不願,沒奈何只得拋棄了這碗飯,跑到鄉下來投奔他的老姊丈。可是每逢人家提起唱戲的事,他總忍不住要狂吹一陣,把自己的玩意兒說得幾乎比梅蘭芳還好,把那些紅角兒的生活說得幾乎比王公大臣還闊綽,雖然樟樹屯裡也有幾個曉事的人,暗地裡都把他當瘋子看,但大部分的人卻個個相信他,都說孟家的舅公尚老二是梨園界中一個時不利兮騅不逝的老英雄。

  他想收一個天資好的徒弟做下半世的依靠的主意,是從他昔年的一個同行身上想出來的。那個人姓李,也是一個色藝雙「絕」的旦角,上了三十年的舞臺,最了不起的一次,就是代替別人唱了一回四夫人。後來不知怎樣,給他收到了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做徒弟,也是他的老運來了,憑他那一份玩意兒,竟沒有把那孩子斷送,一出臺就為長得俊、嗓子響的緣故,突然紅了起來,每次拆到的份子,全歸師傅,凡有請客的,也總得輪到他;孩子的家屬想交涉也不成,因為當初他們還寫過一張紙咧!

  這件事給尚老二一知道,他就存下了心啦!無奈找了幾年也找不到質地好的孩子,他見了梅寶倒是一看就中意的,無奈人家已在學堂裡念書,而且老子又是那麼鍾愛,使他一直想不出什麼方法下手。

  「要是對門吳家的女孩子肯跟我學戲的話,三年以後,梅蘭芳就完啦!」在秋海棠患病的時期裡,他瞧他外甥媳婦天天上梅寶家去幫忙,知道她們已混得相當的親熱了,便故意一再的誇大著說。

  恰好碰到她的外甥媳婦又是這樟樹屯裡第一個「好事之徒」,經她幾次一攛掇,梅寶便上鉤了。

  「別忙,拜師的事過幾天再說吧!」尚老二放出了滿面的笑容說,「小姑娘,讓我先試試你的本錢看。」

  「啊!本錢?」梅寶差一些就要嚇得逃出去。

  「不,這話你可不懂了!咱們唱戲的人說本錢。就是嗓子。」尚老二不停地笑,簡直和氣得不能再和氣了。「嗓子也就是喉嚨,喉嚨喊得響的就是本錢足,喊不響或是喊不出來的,就說沒有本錢。哈哈,你這可明白了嗎?」

  尚老二的做工搬到舞臺上去固然吃不到一句采,但用在年紀還小,涉世未深的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面前,卻已綽乎有餘了。

  梅寶瞧這位老師那麼和氣,不由也就歡喜得笑起來了。

  吊嗓子原不是怎樣複雜的事,梅寶瞞著秋海棠,溜到孟家來學著喊了三四個早晨,她的本錢便給尚老二看得清清楚楚了。

  「響堂倒是可以響堂的,不過能不能上弦,還得再試幾天才知道咧!」尚老二的心裡實在是完全滿意了,卻還故意的這樣說。

  於是梅寶便捏著一顆惟恐失敗的心,戰戰兢兢地依著尚老二的指教,跟著胡琴的聲音,一句一句地學起來。

  「真好,舅公,你聽,她怎麼一下子就學得這樣好啊?」孟家的那個兒媳忍不住便這樣心直口快地說。

  恨得尚老二差一些就想把她趕出去。

  「梅寶,你要吃這一碗飯指望是有一些了!」他把手裡的胡琴放了下去,竭力忍住了心頭的歡喜,裝得十分鄭重地說,「不過咱們唱戲的人要想賺大錢,一大半固然靠天分,但一大半還得靠用心學習。你要是真想跟我學習的話,至少必須磨練兩年,那時候才可以一萬八千的向人家開口了。」

  兩年?梅寶雖然覺得太久了,可是「一萬八千」這四個字,卻已像一針麻醉劑似的打進了她的血管裡去,使她不自覺地把頭連連點了幾下。

  她想這幾年來爸爸真是夠苦了,吃不飽,穿不暖,有哪一天看見他笑過?這一次病了幾個月,請大夫的錢,配藥的錢,以及雇兩個夥計幫著小狗子下田去的錢,哪一文不是從他臥榻底下的那口舊皮箱裡拿出來的。梅寶每次抽出一張鈔票來的時候,便很清楚地看見她父親臉上的筋在牽動,不用問,就可以知道他心裡怎樣的難受!後來在他病勢沉重,昏迷不醒的幾天裡,還一再模模糊糊地念著:「一千完了」,「五百完了」,「還有三百不到了」,……這一串可痛的囈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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