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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聽的人很同情地皺了皺眉頭。

  「這樣說,你們家的景況也真夠苦的了。妹妹,不是我要說你,」說到這一句話,她就把自己坐的竹椅拉得更和梅寶靠近一些,臉上透出了極度機密的神氣,似乎底下的話,簡直有關這一村人的性命一樣。「你爸爸既然沒有錢,你為什麼還要去念什麼書呢?」本來,在她這樣的鄉村婦女的心裡上,念書簡直就是玩兒。「譬方說你在家裡幫著做一些針線,多少也就可以換幾個錢了。又且……」

  不待她的話說完,梅寶已搖頭了。

  「這樣能賺多少錢呢?好嫂子,你要知道,念了書一樣也是可以賺錢的。譬如在咱們這兒的小學堂裡當一個先生……」

  「這樣能賺多少錢呢?」孟家的媳婦在嘴巴上真是最不肯饒人的。

  「但除開這些,你說咱們女孩子家還能幹出什麼事來呢?」梅寶再想說下去的時候,張小狗子已躡手躡腳地跫進來了,臉上透著很尷尬的神氣,好像想跟梅寶說話,但一見孟掌櫃的兒媳,卻又咽住了。

  這些乖巧梅寶當然還是有的,嘴裡一路說:「大概是有人找我們來啦!對不起,好嫂子,請你幫我把藥汁倒出來了吧!」腳下便一路走,只一眨眼便走到外面堂屋裡去了,而小狗子也就湊勢跟了出來。

  孟家的媳婦果然依著她的話,很小心地從爐子上捧下那個瓦罐來,把煮滾了的藥汁,一起傾在一個小碗裡。正當她心裡在考慮應該不應該就把藥端去給秋海棠喝的時候,梅寶已回進來了,臉上紅了一大塊,仿佛喝過酒的樣子。

  「什麼事?」孟掌櫃的媳婦隨口向她這樣問。

  「是縣裡催糧的。」梅寶爽快老實告訴了她。「本來我們從不曾欠過一個錢,這一次因為爸爸病了,花得很不少,再加著幾天前賣掉了三擔棒子米,張家一直沒有把錢付下來,此刻爸爸睡得正香,我也不願意為著他去打開箱子拿錢,倒把爸爸驚醒了。這些人就是會嚇鄉下人,我出去跟他說了幾句體面話,他倒笑著去了。」她一面這樣說,一面就從桌子橫頭的一個抽屜裡,找出一張白紙來,很熟練地罩到那個藥碗上去。

  「你是女學生,說話靈巧,所以人家一聽便嚇得倒退回去啦!」孟家的小內掌櫃站在桌子的橫頭,半像正經,半像打趣地說。

  「小狗子也實在太沒有用了!」梅寶微笑著回答。

  「誰能像你這樣聰明呢?」孟家的女人俯出了上半個身子,牢牢地看定著梅寶的臉龐,心上陡然想起了一個主意。「妹妹,你的性格既聰明,人又長得這樣俊,光念幾本死書,豈不是大材小用嗎?」

  梅寶真想不到她還會掉出一句文言來!

  「念書還是大材小用嗎?」梅寶忍著笑問。「依你說,像我這麼一個人,怎樣才不是大材小用呢?難道也像……」她原想說難道也像你們家一樣的開一爿雜貨鋪嗎?但終於忍住了,怕孟家的女人聽了會不高興起來。

  「別打混,妹妹,告訴你吧!」孟家的小內掌櫃極度興奮地伸過手來,扳住了梅寶的兩個肩膀,好像怕她要逃走似的。「唱戲才是最賺錢的玩意兒呢!」

  她這句話才說出來,梅寶的臉龐便漲得通紅了,她真疑心孟家的女人是知道了他父親過去的歷史,而故意這樣譏笑她的。

  「啊!畢竟還是個孩子家,才提到唱戲,你瞧連你的耳根也紅起來了!」對方卻委實沒有這種意思,而且她根本並不知道秋海棠的出身,所以還是很熱烈地盡往下說,「妹妹,你是念過書的人,難道也把唱戲當做是下賤的事嗎?現在是民國世界了,只要用力氣掙錢,哪一種行業不是人做的?老實告訴你,要是我在沒有出嫁以前就碰到尚家的舅公,我也早去唱戲啦!」

  梅寶瞅著她那一份掃堂眉、獅子鼻的扮相,差一些就笑出來。

  「……說不定現在已掙下十萬八千了。誰耐煩再在這小鄉莊裡待著啊!」孟家的女人又特別找上了幾句。

  「唱戲能掙這麼許多的錢嗎?」梅寶似信非信地問。

  「怎麼不能?」孟家的小內掌櫃撅著她那兩片一寸多厚的血紅的嘴唇,毫不猶疑地說,「我還會騙你嗎?」其實梅寶也未嘗不知道這是真話,雖然她小時候在天津英租界裡過的日子,已經很模糊了,但在李家莊上住的幾年,她的確記得比此刻快活得多。住的是大瓦房,天天吃水餃,炒麵,水果……還有奶媽子,還有王四……簡直就像個土財主的氣派!現在想起來,這些錢當然都是她爸爸在唱戲時候掙下來的,此刻也就因為他不再唱戲了,大家才苦到這種田地。

  孟家的兒媳瞧她低著頭盡出神,便又用力把她兩個肩膀搖撼了幾下。

  「妹妹,方才我說起的尚家舅公,他就是一個唱戲的人啊!」

  「慢一些,好嫂子,且讓我去瞧瞧爸爸,再來和你說話。」梅寶突然打斷了她的談鋒,急忙忙地走出廚房去。但不到兩分鐘,她又退了出來。

  「好嫂子,我爸爸醒啦!今兒沒有功夫跟你說話了,對不起,咱們回頭再說吧!」她匆匆地端起藥碗來,先把上面蓋著的紙揭開了一些,用自己的舌尖伸進去舐了舐。

  「還好,沒有涼咧!對不起,好嫂子,我不送你啦!」

  孟家的小內掌櫃雖然因為沒有把要說的話一起說完,心裡多少覺得有些不暢快,可是她委實太歡喜梅寶了,無論如何也不肯惱她,只隨口說了一聲:「好,明兒見吧!」便懷著一般心急的人所常有的那一種為了沒有很快的把一件事情做好而激起的不快的心理,獨自走過對街去了。她原來的計畫是想明天一早再去找梅寶說話,可是吃完晚餐,她便忍不住借著送藕粉做題目,又到梅寶家的門首來張望了好幾次。

  「沒有事,爸爸已睡了,小狗子在裡面收拾東西,咱們坐下談談吧!」最後一次,她是見到梅寶了,梅寶也就不忍拂她的盛意,忙把她留了下來。

  這樣就展開了一次幾乎超過兩小時的長談,使梅寶的一顆心也突然興奮起來了,直到躺上了炕去還是睡不熟。

  「反正這個學期是不能再去上學了,一樣在家裡閑著,倒不是依了她的話,學幾個月戲也是好的。」她悄悄地翻了一個身,惟恐驚醒對面鋪上的秋海棠。「憑我這一些聰明,幾個月怕不就學會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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