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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這一年秋天,梅寶想收拾好東西,湊開學以前趕進城去的時候——她現在已是初中三年級的學生了——秋海棠突然病了。起初只像是瘧疾的樣子,他照例又固執著不願請醫服藥,待到病勢加重,再把大夫請來,他的病已變成傷寒了。

  「孩子,不妨事的,你還是念你的書去吧!」他也知道開學的日子已近;不願妨礙他愛女的學業,便再三催促梅寶進城去。「我有小狗子看顧,何必再把你留著呢?」

  梅寶當然是捨不得走的,便再三不肯,硬生生地又留了幾天。秋海棠已病得不省人事了,從此梅寶便日夜在他床前服侍著,不覺就在充滿了藥氣的病室裡,度過了四五十天。

  現在秋海棠的生命終算是沒有危險了。「唉!我這一場病真把你害苦了!」每當他女兒把煮好的稀粥,或含有補性的湯藥,捧給他喝的時候,他總是連連地嘆息著。「學堂裡的功課耽擱了不算,連你的兩條手臂,也瘦得像鳥腿一樣子!唉!真想不到我會生起瘟病來!」

  「人怎麼能永遠不生病呢?」梅寶總是堆著笑,竭力安慰他。「念書的事沒有什麼關係的,至多遲一年畢業,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爸爸,你好好地養息吧!我只希望你能夠早一天起床。」

  「我也是這麼想啊!無奈這一身要命的骨頭,真像在醋缽裡浸了半個月一樣,再也硬不起來了。」秋海棠用手捶著床沿,自怨自艾地說。

  因此,他的熱度雖已退盡了,但梅寶每天煮藥的工作,卻還不能停止,大夫說至少還得喝一二十劑咧!

  在秋海棠患病的時期裡,梅寶卻多交了一個朋友,那是對門開雜貨鋪的孟掌櫃的兒媳。實際上,她們是早就認識了,不過以前見了面,只是點點頭笑笑就算了,還不夠稱得上是朋友。直到秋海棠病了,梅寶天天上他們鋪子裡去買東西,或是托帶什麼藥品,孟家的小內掌櫃才和她談起來了。這女人的年紀大概至少要比梅寶大七八歲,可是做人非常熱心,你不去找她,她往往肯自己會走來給你幫忙。在秋海棠的病勢最厲害的幾天裡,梅寶和小狗子兩個,倒的確承她給了不少幫助,因此梅寶跟她兩人的友誼,便在很自然的狀態下,變得怪親密了。

  「妹妹,你爸爸今兒怎麼樣了?晌午吃了些什麼東西?」孟掌櫃的兒媳,輕手輕腳地走進廚房來,把一條手搭在梅寶的肩上問。

  「啊!嫂子。」梅寶立刻打斷了自己所想著的心事,旋過頭去陪著笑回答。「多謝您,似乎好些了,今兒倒喝了兩碗麵湯!」

  孟家的媳婦很伶俐地替她把藥罐上的蓋子揭開了一些,免得讓煮滾了的藥汁淌出來。

  「麵湯可不大好,其實應該喝一些藕粉,才是大病以後最有益處的東西!」她一面在一張竹椅上坐下去,一面很關切地說。

  「這東西現在怕不很貴嗎?」梅寶茫無所知地問。

  「也並不怎樣貴。」孟家的媳婦放低了聲音說:「妹妹,我說了你可別當我是給咱們家拉買賣,要是想買真藕粉的話,咱們鋪子裡有的是。大概三毛錢一盒也就夠了,這東西對於害過大病的人,好處倒是有的!」

  梅寶放下了手裡的葵扇,略略躊躇了一二分鐘。

  「咱們先買兩盒試試行不行?」她從右邊的衣袋裡,掏出幾個小銀元來數著。「勞你駕先把錢帶去吧!」

  孟家的媳婦忙著搖手止住。

  「不忙,待我拿了來再算錢吧!」

  「那有什麼客氣呢?」梅寶硬生生地把六毛錢塞進了對方的手掌裡去。「可是,好嫂子,回頭您見了我爸爸,可別告訴他這個價錢;他一聽三毛錢一盒,准會心痛得不肯再吃的!」

  幾十天來,因為時常在吳家出入的緣故,孟家的媳婦對於秋海棠的不捨得為自己多花一個錢的怪脾氣,已經也很有些認識了。

  「這個我知道。」她微笑著點了點頭。「其實他老人家在錢的上面,何必這樣想不透呢?」

  因為年紀一天一天的大起來,梅寶對於他父親的經濟狀況,就漸漸地明白了,從前所有的那種觀念,以為他父親的苦吃苦用純粹是一個傻子,現在她心裡可再也不這麼想了。

  「嫂子,你們是開著鋪子做買賣的,錢出去了還可以回來,咱們家的情形可就不同了。」梅寶低下頭,把那藍布短祆上才沾到的灰土用手指彈去了一些。「一年十二個月,只有兩三個月可以賣掉一些麥子豆子,收進很少的一些錢,餘下的十個月,簡直盡把洋錢鈔票送出去。你想哪得叫我爸爸不愁呢?」

  這一下可又合了孟家媳婦兒的口味了;今天,她家裡本來沒有事,正閑得發慌,特別是那一張最歡喜說話的嘴,教它閉上著不動,真比死還難受;現在經不起梅寶跟她一提家務,她的興致,便立刻湧起來了。

  「論理,咱們兩家是大門對大門的近鄰,應該總比別家親熱些;可是說也笑話,咱們當家的跟我公公兩個,一天到晚盡忙著在做買賣,因此一直就不曾跟你們爸爸親近過,大家倒像顯得怪生分的。」她那流利清脆的聲音,聽在梅寶的耳朵裡,真像是一頭叫得最煩絮的黃鶯一樣。「難得妹妹你不把我當外人,什麼事都跟我說,那麼我也要不客氣的問問你了,你們家裡畢竟種著多少田?你爸爸在外面可還有什麼賣買做著沒有?這幾年田裡的收成能不能抵得過一家的吃用?還有,除了這樟樹屯以外,別處你們可再有什麼親戚?」

  她問得是這樣的仔細,就差不曾教梅寶把家裡的零用賬捧出來給她看。

  「田麼?」梅寶也真想不到她會這樣不客氣地問到人家的根腳上去,但自己當然是不能對她和盤托出的。「大概只有十畝上下吧?說到做賣買的事,你瞧我爸爸是從來不走出村子的,還有什麼賣買可做呢?記得咱們初來這裡的時候,箱子裡倒還藏著一些現錢,到目前卻差不多全花完了。要問咱們的親戚,那就比什麼人家都少,除掉李家莊的叔公之外,我就不曾再見過一個……」

  「那麼你的外婆呢?你的舅舅呢?」孟家的兒媳迫不及待地插嘴出來問。

  「統沒有。媽很早……很早就死啦!」說這句話的時候,梅寶心裡真是萬分的不願意,但幾年來已這樣說慣了,要是突然再改變過來的話,孟家的媳婦也許第一個就會覺得詫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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