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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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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不好,爸爸!」梅寶卻執意不肯。 秋海棠一面很尷尬地把身子站起來,一面旋過頭去,用詢問的目光看了他女兒一眼。 「不,爸爸,我已經長得這麼大啦!再馱在你身上,人家是要笑的。而且我上次稱過,不是已經有五六十斤了嗎?你馱著我走回家去是一定很辛苦的。」梅寶透著滿臉可愛的笑容,層次井然地說,那種溫和的態度,伶俐的口齒,真和當年的羅湘綺一點沒有分別。 秋海棠昂起頭來,望著天空,一面慢慢地打開手裡的雨傘。 「爸爸,怎麼啦?」 「沒有什麼。」 「你又哭啦?」梅寶竭力壓低著聲音問,同時還踮起了足尖,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唇湊到他的耳朵邊去。 「沒有,臉上濺的雨水。」他把一條衣袖胡亂在臉上拂拭了一下。「那麼咱們怎樣回去呢?」 「你攙著我就行啦!」 當他們父女倆緊緊地偎依著走出校門時,好幾十雙小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們,在這公立第七小學裡,吳梅影跟她的爸爸是早已成為大家所最注意的要人了。您想:小的是長得那麼美麗,念書又聰明,而老的卻是那樣的醜陋,偏又鍾愛得他女兒像明珠一樣,每天親自送她來上學,下午又親自趕來把她接回去,這樣那得教人不注意呢? 風勢倒漸漸小了,雨卻還是很大。 「爸爸,你把傘撐過去一些,盡蓋著我,你自己身上全打濕了!」因為秋海棠盡把撐的傘側向右邊去,遮蓋梅寶,幾乎使自己的半個身子完全淋在雨裡,梅寶看見了,便立刻這樣抗議著。 「不,這是方才打濕的,現在我也遮得到。」他還想強辯。 梅寶一賭氣便把腳步收住了。 「爸爸,你當我不生眸子嗎?」 梅寶越是這樣嬌嗔假惱,秋海棠便越是愛她,不等她再說什麼話,他已把那空著的左手,突然把她抱起來了。 「孩子,你當然是不生眼睛的!」他一面說,一面就不住的吻著梅寶的小臉。「你沒有瞧見這項傘有多麼大嗎?咱們並著肩同走,遮了你,那裡還能遮到我,要大家不淋濕,只有讓我抱著你。」 梅寶原想掙脫他的手,依舊跳到地上來,但聽他這麼一說,便只能讓他抱著了。 「算你說得不錯,好爸爸!」她爽快把兩條手臂勾住了她父親的頭頸,「……啊!爸爸,你身上的衣服已經全濕透了!為了我,你這樣的吃苦,明天起我再也不來念書了……回頭你再害起病來,……」 十數年來父女倆相依為命的生活,即使梅寶是一個天性極涼薄的孩子,也不能對她父親沒有一些感情,何況她的個性原是最仁厚不過的,當她的手指才摸到秋海棠的濕透了的衣服時,便禁不住失聲大喊了。 「僅僅淋濕了一些,孩子,急什麼呢?」 但梅寶已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 「喂!癡孩子,哭什麼啊?你瞧快要進市梢了,教人家看見了不怕羞嗎?」秋海棠笑著說,一面還在她頰上用力吻了兩下。 梅寶卻委實沒法止住自己的哭。 秋海棠抱著她走了一大段路,手裡也真覺得有些累了,便湊勢收住腳步,很小心地把傘換到左手裡,再把女兒換到右手裡。 「梅寶乖一些吧!你不是說爸爸的衣服全給雨水打濕了嗎?那麼,你為什麼還要讓你的眼淚也掉在我的肩頭上呢?」他故意這樣打趣地說。 梅寶果然給他逗得破涕為笑了。 「爸爸,我是為了擔心你又要害病才哭起來的。」說的時候,她就把自己的一條乾淨的小手帕塞進秋海棠的衣領裡去,給他襯在脊樑上,打算多少給他擋掉一些寒氣。「你想前年你害了病,躺在床上,多麼難受?連我到了學堂裡去,也念不成書。你自己偏又不肯花錢,小狗子跟我幾次要去請大夫,你都攔著不許,好容易有一次給他偷偷地請了來,你還是不肯花錢配藥,把小狗子罵了一頓。」 這倒都是真話,秋海棠委實沒法和她頂嘴。 「好了,孩子,這一回要是再害病,一定教你去請大夫!」他只能這樣哄著她。 「只怕到那時候你又不許了!」 「無非為了錢啊!」秋海棠忍不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孩子,我們窮人只能熬一些苦,不然往後怎麼還能活下去呢?」 梅寶伏在他肩頭上默默地思索了一會。 「你是窮人,我自然也是窮人了。」她把雙手捧住了秋海棠的長滿著短髭的臉龐,視線集中在他那兩個永遠顯著很憂鬱的神氣的眸子上。「那麼為什麼我要穿得這般齊整,你卻穿得那樣破爛呢?為什麼我可以常常吃許多好的東西,而你卻天天跟小狗子啃棒子麵做的窩窩頭呢?為什麼我害了病,馬上就請大夫吃藥,你卻只是躺在床上哼呢?……爸爸,為什麼啊,我一定要知道!」 話還沒有說完,淚珠已打她的眼眶裡像泉水一樣地湧出來了。 秋海棠竭力把視線避開去,嘴角上發出了淡淡的一笑。 「你是孩子家,不能吃苦,我呢,年紀這麼大了,再苦一些也熬得住。這倒用不到你擔心的。」 「不,這種話我不相信,人家從來不是這樣的!」梅寶很倔強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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