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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家裡的事情安排妥當以後,在出門之前需要解決的問題,就只剩最困難的兩件了:第一是他應該穿短衣還是穿長衣,第二是臉上要不要再罩紗布。因為他自己一時不能解決,便特地去找他叔父和堂兄商量,大家像籌備什麼婚喪大事一樣地足足討論了兩個多鐘頭。關於第—個問題,他叔父以為他雖然已做了四五年的莊稼人,但行動上還是顯得很斯文,又且身邊提著那麼一口新式的皮箱,穿短衣委實有些不稱。秋海棠自己跟吳大兩個人,也覺得吳老爺子說的很對,因此不曾費掉多少猶豫的工夫,便一致議決該穿長衣了。

  可是紗布的問題卻不能如此解決。秋海棠對於自己這一副被傷殘得像鬼怪一樣的容顏,始終是極痛心的,照他的意思,實在不願赤露著這張醜臉走出李家莊去。但吳老爺子卻另有一種見解,認為一個人的臉上,罩了大塊的紗布,形態未免太詭秘一些;在平時已極容易惹人注目,何況又在這種兵荒馬亂、局勢大變的時候?

  「萬一給隊伍裡的人把你當作了奸細看,再要說明白怕就太遲了!」將近七十歲的老叔父,不住的搓捏著一雙乾枯得像雞腳一樣的手說。

  秋海棠把三年前留下的一條紗布在臉上紮了又卸,卸了又紮的足足試驗了幾十遍,直到動身前的一刹那,才決定聽從他叔父的勸告,丟過了那紗布不用,只把一頂呢帽的邊特別拉得低一些,讓它掩蔽了臉的上部。

  一輛舊的騾車載著他,跑了小半天,才到達靠近運河的瓦官集。

  從這兒到津浦鐵路的滄縣車站去,約摸還有三十裡的路程,當天要趕完顯然是不可能的了,秋海棠便依著他堂兄的主張,一起走進一家客店去歇息。

  北方小市鎮上的客店,房屋總是很低很暗的,時候恰好又近黃昏了,夥計擎著一盞煤油燈走進房來,在灰黑色的光線裡,突然瞧見秋海棠那一副不戴了帽子以後的形容,差一些嚇得把手裡的燈也摔掉。

  「你們兩位可要吃什麼東西不要?」夥計撇下了穿長衣的秋海棠,反向那短衣短褲的吳大問,他見了那一張醜臉,顯然已害怕到極點了。

  「先來一盤熏肉,帶三十張簿餅行不行?」吳大朝著他兄弟問,一面燃旺了一支哈德門,插在嘴角裡抽著。

  秋海棠躲在黑暗裡點了點頭。

  夥計差不多要跨出房去了,他才想到嘴裡口幹得緊,應該先喝一些水。

  「勞你駕先給我們沏一壺茶來!」

  那夥計只背著臉,應了一聲是便走了,連頭也不敢回過來向他看一看。

  一陣羞憤的感覺,霎時便流遍了秋海棠的全身,險些使他難受得馬上想找個地洞鑽下去。兩三年前他初次在家裡除下臉上那塊紗布時所受的種種嘲笑和憎惡,不覺又像舊夢重溫似的湧上他的腦際來。

  「醜的人也多得很,那有這樣的醜法?」吳大的妻子第一個這樣說。

  「好好的臉上,為什麼要給人家斫上這麼兩刀呢?這傢伙一定不是個好東西!」東隔壁的快嘴張三,幾乎每看見他一次,總要輕輕地向他老婆這樣說,直到最近一年,他才自己覺得多說沒有滋味,而漸漸不提了。

  「吳三這個醜漢,驀地撞到他是真會把人都嚇死的!……」這樣過火的形容詞,他也聽到過不止幾十次了,直到最近才漸漸少了。

  今天出了李家莊,第一個見到他真面目的人就是這店裡的夥計,而這夥計所表露的神情,卻立刻給了他一個極大的難堪,使他不但想起了以前所受過的種種嘲笑和侮辱,而且還打落了他勉強振作著想出門去的勇氣。

  「第一個碰見的人已經如此,怎麼還能踏上火車,走進北京城呢?」他真想依舊隨著吳大回李家莊去了。

  吳大對於他堂兄弟的這一張醜臉,一來是已經看慣了,二來這一張醜臉根本並不是屬於他的,秋海棠心裡的懊悔和憂鬱,他當然不能瞭解。

  「老三,咱們往街上去走走吧,睡覺還早咧!」吃過了東西,他就這樣建議著。

  秋海棠的答覆卻只是一陣搖頭。

  「三弟,聽我說,你這樣整天的坐著發悶是准會鬧出大病來的!」吳大把右腿擱在一條板凳上,俯下了身子,看著坐在橫頭的秋海棠說,「大概又是為著弟婦傷心吧?其實死的已經死了,你這麼一個三十來歲的小夥子,正應該再娶一個,家裡有了一個女人,你的心裡頭馬上就會高興得多啦!是不是?」

  說著,他還伸手過去,在秋海棠的肩上拍了一下,滿臉堆著微笑,但秋海棠卻還是沒精打采地搖頭不語。

  吳大看著他沉思了好幾分鐘。

  「你等一等,老三,我出去一會就來。」他突然這樣說。

  秋海棠像沒有聽見他的說話一樣,依舊用手托著下頷,坐在桌子邊發呆。這樣足足過了一刻多鐘;吳大還是沒有回房,他仿佛覺得有好幾個人在房門口鬼鬼祟祟的張望,待他回頭去看時,卻又很快地溜開了。

  「這些人簡直要把我當把戲看啦!」他心裡又是一陣氣憤,便立刻打凳子上跳起來,想去掩上那扇房門。

  可是他的氣力用得太大了一些,而這小客店的建築又實在太古舊了,那扇板門一下子便給他拉脫了榫,使他不得不蹲下去,用力把那門軸推回原處。

  「……您老自己要,哪有不行的?這是挑咱們賺錢的玩意兒!咱們……」

  他突然聽到門外相隔幾十步路的所在,有一個人的聲音在這樣說。最初他當然是不注意的,但第二個人的答覆,卻就把他的注意力抓住了。那是他堂兄的聲音:

  「其實我兄弟也不是鬼怪,人的性格又溫和。我因為瞧他一個人悶得慌,才想弄個女人伴伴他,也好讓你們賺幾個錢,不料你們反倒不樂意起來啦!告訴你吧,他已死的老婆長得比畫上的仙女還好看咧!」吳大似乎憤憤不平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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