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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這個你可以跟陳院長去商量。倒是今天早上,還來過一個人,你們不提起,我險些忘掉了!」禿頂醫生插嘴著說,一面打他那一件白外套的口袋裡,掏出了一方紙片來。「早上來過一個人,他說要瞧一個臉上受有刀傷的病人,照他說的年紀和身材,都像是七號房裡那個姓周的傢伙,可是他說的姓名不對,而且衣服穿得很破舊,模樣兒也不像一個上等人,所以我沒有讓他上樓去。只是他臨走留下了這個姓名,再三托我問問姓周的人要不要見他,好在這裡還寫著位址,要找他不難。密司李上去的時候,不妨先問問他看。」

  「顏大夫整了整鼻子上架的眼鏡,向那看護點了點頭,表示同意的意思,看護便從禿頂醫生的手裡接過了那一方紙片,先自退出去了。

  「前天還有兩個報館裡的人也來打聽過這件事,」內科醫生靠在一張籐椅上說:「他們都懷疑這裡面一定有著很奇怪的情節,要我准許他們上去探望探望;我自己倒沒有什麼成見,後來讓陳院長知道了,便說病人精神太萎頓,不宜見客,一陣子把他們轟走了。我想……」

  「當然嘍!誰不是這樣想啊?尋常打架,臉上哪裡會有這般重的刀傷?」禿頂醫生望瞭望壁上的時鐘,便來不及地卸下身上穿的白外套來。

  「對不起,我先走一步!」他向那個內科醫生說。

  「大概又是約下了那一位密司去看電影吧?」顏大夫和那內科醫生禁不住相視一笑,大家都知道禿子是最愛玩這一套的。

  「別取笑!」禿子已經快走出門去了。

  「當心臉上吃刀子!」內科醫生從籐椅上站起來,很幽默地說。

  屋子裡正充滿著笑聲的時候,方才去的那個姓李的看護又奔回來了,臉上也透著很興奮的笑容。

  「顏大夫,這可好啦!」她的右手裡兀自拈著那張紙片。「七號的病人一瞧見這個名字,便高興得了不得,再三要我馬上去替他找來……」

  「是一個男人啊!」內科醫生茫無頭緒地說。在他想來,男人害病的時候,最歡喜看見的總是某一個女人,換了女人害病,也必然是這樣。而且幾年來他當醫生的經驗,似乎也很可證實他這個想法,所以他一聽那看護的話,便覺得萬分詫異起來。

  顏大夫卻不說什麼,只把那紙片接了過去。

  「趙玉昆,日租界旭街老丹鳳茶園轉。」他輕輕地這樣念著。「禿子的話不錯,看來真不像是個上流人。好!你上去吧!告訴他我們立刻打發人去找,教他自己先安心休養,過一會我們好歹總有回音給他。」這些話都是專對那個看護說的。

  不等那看護退出去,外面走廊下裝的一具電鈴,已給顏大夫按得震天價響了。

  當趙玉昆隨著姓李的護士走進了七號病房以後,秋海棠所僅餘的一個眸子便一動也不動地看定著他,玉昆的視線當然也集中在他那紮滿了紗布的臉上,兩個人足足有五分鐘不曾出聲。

  秋海棠這一副狼狽的情態原在玉昆意料之中,但玉昆的突然變得那樣憔悴消瘦,卻不是他師弟所能料想到的。

  「二哥,梅寶怎麼樣了?」秋海棠忍不住先昂起頭來。

  「很好,」又靜默了一二分鐘,「老三,恭喜你!你不是一直不願意唱小嗓子嗎?往後你就再要唱也不成了,這倒是天從人願!」別人都是吃飯長大的,唯有趙玉昆,卻像是開玩笑長大的,把弟兄在這種環境之下重會,他統共只說了一句正經話,便又故態復萌地說起風涼話來了。

  秋海棠忙著把右眼向他瞅了一瞅,心裡委實不願意讓醫院裡的人知道自己的真面目。

  「這裡是醫院還是監牢,老三?」玉昆就在病床左邊的一張小椅上坐了,眼睛斜望著那女看護,嘴裡這樣問。

  不等秋海棠理會得他是什麼意思而答覆他之前,玉昆已把最後一句話說出來了:

  「為什麼不能讓我跟你單獨說話呢?」

  秋海棠知道他又在哪裡放刁了,險些從繃帶下面笑出來。

  「因為周先生的病勢很不好,所以我們要留在這裡照料他。」那個女看護倒也很聰明,知道玉昆的話純粹是對她而發的,便一路走向門邊去,一路微笑著說,「既然這樣,我可以暫時出去休息一會,周先生假使要什麼東西話,請打鈴!」

  「勞駕,勞駕!」秋海棠來不及地向她說,聲音始終是非常的低弱。

  病房裡便只剩兩個人了。

  「光是臉上受一些刀傷,你的身子不應該這樣虧弱啊!」玉昆站到床前去問,「老三,別處可曾給他們揍過沒有?要是受了內傷,這些洋大夫就根本治不好!」

  秋海棠很乏力地搖了搖頭,竭力想伸出一條手去拉住玉昆的手,但力氣竟一些也沒有。

  「我不比你,受了這場恥辱,心裡老是悶得很……」他說話時顯得更吃力,說了三句便不得不緩一口氣。「一面又惦記她和梅寶兩個人,所以……這幾天來…,睡也睡不熟,吃也吃不下……」

  玉昆似乎很不以為然地勉強笑了一笑。

  「依我說,你們這樣的事壓根兒就是多餘的!」在他的人生觀上,大概只有喝酒是做人的大事。「現在弄得吃了苦還不算,躺在醫院裡也不能安靜,一天到晚,還要牽腸掛肚地惦記人家。那麼,待我告訴你吧!梅寶的病先頭真是害得不輕,但這兩天已經照舊會跳會笑,像一頭小白兔一樣了。」

  秋海棠很出神地聽著,同時又在玉昆的臉上發現了一個奇跡:從前這個武功好得像一個飛賊一樣的丑角,對於孩子是從不感覺興趣的,儘管他時常隨著秋海棠上他們的金屋去,甚至單獨前去替他們料理那個家,但見了梅寶,總是只笑笑就算了——對於別的孩子,他簡直笑也不笑,可是今天卻有些古怪,他一提起梅寶,臉上便透出一種很慈愛的笑來,為此前所絕對沒有的;並且他的臉龐的瘦削和精神的萎靡,對於秋海棠,也同樣是一件怪事,因為這都是以前所沒有的,即使在他窮得精光的時候,也從不如此。

  「二哥,瞧你的神氣好像也害過什麼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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