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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玉昆苦笑了一笑。

  「放心,我決不會為你上什麼心事!倒是你們那個小姑娘卻真把我害苦了!幾天幾夜的發燒,害得我比日夜唱雙出還累。外面去請大夫、配藥、買東西是我,晚上跟奶媽子輪流著抱孩子也是我,這種婆兒媽兒的事,我姓趙的一生也幹不來!」說著,他便把身上的長衣卸下了,翹著一腿,坐在秋海棠的床沿上。「好兄弟。我給你磕頭行不行?別問梅寶這孩子我現在心裡多少疼她,可是這樣一天到晚的把我關在家裡,再過幾天,我這個人一定就要廢了!所以,老三,千萬求你好好養息,快些給我把這副擔子挑過去吧!」

  玉昆說的時候,儘管還帶著幾分開玩笑的氣息,但向來知道他那樣野馬似的性格的秋海棠,已不由感激得心酸淚落了。

  「你既然惦記她,為什麼不派個人來找我呢?」秋海棠從薄薄的線氈裡,勉強伸出一隻手來,握住了玉昆的膀子,玉昆立刻輕輕地掙脫了,依舊把它放回到原來的地位上去。

  「我怕那個地方給別人知道了不妥當,……別讓小梅寶也給他們硬搶了去……」

  玉昆從自己的衣袋裡,掏出一支又皺又曲的捲煙來放在手掌裡滾了一滾,然後回頭去看著他把兄弟說:「老三,讓我打鈴要一匣火柴行不行?」

  「行啊!怎樣會不行呢?」

  「可是,假使另外要付錢的話,老三,卻只能算在你賬上了!」他一面打鈴,一面裝得很正經地說。

  秋海棠也不由給他逗得笑起來了。

  「請給我們拿一匣火柴來行不行?」看護進來了,玉昆便站起來向她說,「還有,請問你,我這個朋友現在他可能吃些東西嗎?」

  秋海棠真想不到他會借這個機會哄自己吃東西的。「怎麼不能?困難就在他自己不願意吃啊!」看護很莊重地說。

  「現在他心裡已覺得好些了,大概是看見了我的緣故吧!」那女看護見了他那樣滑稽的神氣,撐不住也笑了。「所以我就勸他吃一些東西,而他自己也願意吃。」

  「好,那麼我立刻去把雞湯端來吧!」看護馬上又出去了。

  玉昆從椅子上撿起了自己才脫下的那件皺得不堪的長衣來,很純熟地往肩頭上一丟,那支又皺又曲的紙煙卻已再度被塞進衣袋去了。

  「老三,梅寶很好,據我向各人打聽,大家都說她的娘也很好,袁大胖子並沒有難為她,此刻好好地在北京。這樣,你的心總可以安定了!」他站在病床和房門的中間說,臉上透著從沒有見過的正經的神氣。「我不能再耽擱了,醫生要梅寶吃的外國橘子還得買幾個回去咧!別的話我們現在也來不及說,我只要勸你好好養息起來,唱戲飯吃不吃沒有關係,天下沒有餓死的人!像你這樣憂得飯也不吃,覺也不睡,倒是真會送命的!好兄弟,快給我放心吧!」

  秋海棠不由自主地在枕上向他點了點頭。

  「再過三天來接你回去吧!」玉昆的影子很快地在門的後面消失了。

  直到第二天清早,秋海棠在破例的睡熟了大半夜之後,才想起自己所交給那個奶媽子的錢已經留得很少,玉昆又是向來窮得混身找不出五塊錢的怪物,那幾天梅寶害病,請大夫吃藥,以及日常的開銷,真不知道是怎樣對付過去的。

  「昨天懊悔不曾給他幾十塊錢!」這個念頭才一轉,他方始想到自己是只穿了一身薄綢的短衫褲進醫院的,後來只知道紹文替他付了醫院五百塊錢,——一個遠過於自己這次帶上天津來的現款的大數目——還有六張五塊錢的鈔票塞在他的枕頭下面,此外就想不起自己再有什麼錢了。

  因為想起了錢的問題,不覺又聯想到了袁紹文。

  紹文回北京去已經有十一天了,秋海棠的腦海裡差不多也天天在想他,雖然沒有像羅湘綺和梅寶那樣的使他寢食不安!但紹文自從七天前來過一次信以後,從此便杳無消息,這一點也的確使他放心不下。

  雖然他現在並不急於需用錢,梅寶和那奶媽子的食用也有限得很,玉昆無論如何窮,總不致沒有方法維持,可是他對於趙四、榮奎、金大個子和家裡其餘的那些人,卻委實沒有一個信任得過。紹文原說回京以後,第一就替他料理家事,把他臥房裡所藏的現款和存摺一齊收起來,下人至少先打發走一半。行頭也慢慢地設法出賣……然而,奇怪得很,紹文七天前來的信上就只說起見過趙四,別的一個字也不提,後來爽快信也不見再來了。

  「難道他不先替我安排好便隨老袁上順德去了嗎?」他禁不住這樣想。「但即使上順德去,也應該有信啊!」他真想不出是什麼緣故了。

  這天下午,玉昆突然又來看他了,一進門便透著非常興奮的神氣。

  「老三,果然做出來了!」他把手裡卷著的一份報紙向秋海棠揚了一揚,沒頭沒腦的說,「好一個袁七爺,真夠朋友!季兆雄那個小子竟給他做掉啦!」

  秋海棠瞪著一隻右眼,一時竟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麼話。

  玉昆像風一樣地旋過身子去,輕輕地掩上了房門。實際上,那幾個看護也都知道七號的病人有些蹊蹺,紹文和玉昆的兩次要看護走出去,已使她們起了戒心,再也不願站到病房裡來妨礙別人的談話了。

  「你看吧!報上登得很清楚。」玉昆悄悄地蹲在秋海棠的床前,雙手拉開了那—張報紙,距離秋海棠的臉部約摸一尺遠近,恰巧可以使他不用自己伸出手來,很清楚地看到報上的文字。

  秋海棠先把右眼翻往上端去一瞧,原來是一張三天前出版的《北京晨報》。

  玉昆也知道他只剩了一個眼珠的不便,忙把雙手移下了些,正好讓他可以看到自己要他看的那一段新聞。

  其實在他沒有移動之前,秋海棠已經也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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