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秋海棠 | 上頁 下頁 |
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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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先生的傷口倒真是很麻煩的,即使不爛不化膿,也未必沒有瘢痕,而那個眼睛也還大有問題。」那一位戴眼鏡的醫生皺著眉頭說。 同時那女看護也把一顆白色的藥片塞進了秋海棠的嘴裡來,但不等她把一杯冷開水湊到他嘴唇邊去,藥片已從病人嘴裡吐出來了。 「這個我不要吃!」他很堅決地說,「大夫,請你們可憐我,給一些安眠藥水喝喝吧!」 「不要這樣,玉琴!我們有話慢慢地說吧!」紹文忙來不及地低下頭去安慰他。 「這顆藥吃下去就可以使你不痛了!」醫生說。 秋海棠卻爽快把右眼也閉上了,嘴唇咬得緊緊的。 「老弟,你這是存心怪我啊!」紹文才說了一句便又咽住了。「大夫,小姐,」然後回過頭去,改向那位醫生,和站在他對面的女看護說,「能不能請你們暫時出去一會,讓我再向舍弟開導幾句,年輕的人吃了虧總是要負氣的;氣不先平下去,吃藥也是沒有用。對不對?」 醫生笑了一笑,便帶著看護走出去了。 「老弟,」紹文直挺挺地站在秋海棠的床前,也不管他的眼睛有沒有睜開,便用著極誠摯的語氣說,「這件事真的說起來,你也有幾分不是!當然,我並不是說你和羅小姐不應該發生這種關係,因為她是硬生生地給我叔父騙去的,彼此根本就沒有什麼情感,甚至連名分也沒有,她愛你和你愛她,都可說是很正當的。何況你們平日的行為又是同樣的十分純潔,即使你不是我的好朋友,我也會同情你們。只是,老兄弟,現在能不能讓我向你提出一個質問?請你說:我這幾年以來,是不是推心置腹地和你做朋友?假使是的話,那麼請你再告訴我,事前為什麼不略略放一些風聲給我知道?」 秋海棠的充滿著熱淚的右眼,不覺便漸漸睜開了。 「如果我心裡早有幾分明白的話,今天的事一定就不會鬧得這樣糟了!」袁紹文很有力地說,臉上顯著十分痛惜的神情。 悔恨頓時從秋海棠自己的心底裡湧了起來,可是他還不知道應該對紹文怎樣說才好。 「再說今天的事,我也未嘗旁觀,只是急得亂了主意,心只想去把老胡拉來,讓他幫你講一個人情,不料我們回去得遲了一步,反把你毀了!我本來是可以跟他馬上鬧翻的——而且事實上已經差一些鬧翻了!但仔細想想,他是一個人,當然總有一口氣,這樣的事,要是臨到你我頭上,大概也不能沒有氣罷?何況這個壞主意也不是他想出來的。老弟,你想我終究還是他的小輩,再加又有老胡竭力從旁解勸,在這種情形之下,除了急著把你送進醫院醫治之外,教我應該再怎樣做呢?」 秋海棠還是覺得沒有什麼話好說。 「現在醫院是我送你進來的,」紹文揚著一條手指,連連向自己指了幾指。「你要是固執已意,一定不肯吃藥,一定不肯讓他們給你醫治,那就是存心使我為難了!……」 「但是我往後怎麼還能做人呢?」不等他說完,秋海棠便這樣呻吟著說。 紹文立刻在他床沿上坐了下去。 「老兄弟往後的事一定都在我身上!」他緊緊地按住了秋海棠的肩頭說:「反正你本來就不大願意唱戲,往後不要再唱就是啦!至於季兆雄那個狗才呢?你瞧著:我無論如何決不會放過他!至少限度,我不能讓他活得比你還快樂!」 他說到最後那兩句話的時候,聲音裡有一種很清楚的表示,使秋海棠聽了,知道他是不久一定會實踐的。 秋海棠本來就不是一個蠻不講理的人,而紹文所給予他的解釋,又是那樣的詳盡而親切,他當然不能再使多年的好朋友為難了。 第二天下午,紹文再到醫院去看他的時候,在廊下便碰見那個主持外科的醫生。 「你令弟的創口大概倒可以不再潰爛了。」醫生說,「只是他老睡不熟,好像心事重得很;我們要是常給他吃安眠藥也不大好,這個對於創口和身體都有很大的影響的。最好你去給他解勸解勸!」 可是這一點卻不是紹文所能解勸的了,而且他所料到的也只秋海棠的心事的一半;在他想來,秋海棠無非總是為著惦記羅湘綺的緣故,其實他不知道他還有一重更大的心事咧——那就是他那病了的女兒。 因為這樣雖然接連幾天紹文都在醫院裡坐了許多時候,用各種言語去勸慰他,而秋海棠卻還是非吃安眠藥不能睡覺,並且每次睡熟也總是短短的一兩小時,以致精神逐漸顯得衰頹起來。 「你家中的事,羅小姐的事,以及季兆雄那個狗才的事,我可以一古腦兒的給你依次辦好!」這一天,紹文為了公事和私事的催迫,不能不隨著袁寶藩一起離開天津了,臨走時便又再三的向秋海棠叮嚀著:「現在你自己無論怎樣想也是沒用的,反徒然苦了你的身體!萬一我把一切事都給你辦好了,你自己卻一病不起,那豈不白白費了我許多的心血?所以,好兄弟,請聽我的話,且安心靜養吧!我回到北京以後,至少給你三天來一次信,我想用不到你出院,我就有很好的消息告訴你了!」 紹文一路說,一路不住的對他發出很真切的微笑來,希望可以多少鬆開他一些心事;但秋海棠所懷著的滿腔憂鬱,卻還像凍得最結實的冰塊一樣不易溶解。 後來的三天中,他不但睡的時候很少,連食量也減退到比一個害內症的病人還不如了。儘管紹文所替他預付的醫藥費還留剩得很多,但大夫們也不由不開始憂慮起來;因為無論醫生和病人怎樣的漠不相關,但治好一個病人,當然總要比跟看一個病人死去痛快一些! 「七號房間的病人今天情形更不好了,簡直有些神志昏迷的模樣,方才連喝的牛奶也一起嘔出來了。」一個女看護匆匆地走進辦公室去,向那三位住院醫師報告著。 「這一個人進來的時候就有些古怪。」擔任外科的顏大夫說;「這幾天不斷地聽他在嚷著『梅寶』,『梅寶』,好像心裡還在惦記著什麼人咧!」 「不錯。看他那個樣兒心事委實很大呢!一天到晚,睡熟的時候最多也不過四五個鐘頭。」看護皺著眉頭說。 「心臟怎麼樣?」另一個禿頂的醫生問。 「因為睡眠不足和食欲減退的緣故,昨天就顯得很衰弱。」內科醫生說。 「要不要照他哥哥留下的地址先打個電報去通知一聲?」顏大夫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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