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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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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袁紹文累得滿頭大汗把胡督軍拖著一同趕來的時候,秋海棠的身子已直僵僵地躺在地下了,臉已染得像一顆血球一樣,左邊的一個眼睛也被刀尖劃破了,簡直絲毫不再像一張人的臉。 「這是誰幹的事?」紹文抬起頭來,瞪圓著一雙眼睛,向院子裡每一個人看了一下,頂上的頭髮幾乎全豎起來了。 沒有人敢回答。 「這是誰幹的事?我要跟他拚命!」他一直站到袁寶藩的面前去,相距不到半尺,血紅的眼睛,直釘在老袁的臉上,他已經完全否認他是自己的叔父了。 「老七,別這樣暴躁!」胡督軍的來意,原是應著紹文的要求,想給秋海棠說情的,不料秋海棠已給他們這樣殘忍的傷害了,而紹文的狂怒,已到了立刻要和他叔父火拼的地步,他便不得不一變而為反替袁寶藩說情了。「這件事,論理的確是老兄弟你太魯莽了!你把他這樣毀了,豈不比死還要難受?」 袁寶藩倒也想不到他這一個侄兒竟會如此狂怒起來,而且他不能忘記自己從小那樣的胡鬧,敗盡家產,幾次險些餓死,都盡他大哥周濟了他,後來他從小兵當起,漸漸得意了,大哥也在政界裡變了紅人,又一再替他說情,替他拉攏,使他步步高升起來,一直到大哥死,也沒有報答過他。所以他對於紹文,憑良心說,不能不特別厚待幾分,何況這幾年來,紹文哪一件事不替他赤心赤膽的幹? 「三哥,可惜你們來得太遲了一些,我現在要懊悔也來不及了!」他破例的用著很和軟的聲音說,「但是,三哥,老七,你們總也不願意我當忘八嗎?」 「奴才的話你怎麼……!」紹文依舊怒不可遏地說。 「可是他見了那個啞丫頭的屍首,就立刻昏了過去,這可不是奴才們所說的啊?並且他自己後來也跟我破了臉,當著這些人完全承認了!」他把右手向旁邊那些下人一指,「老七,好孩子,我當一個鎮守使也不能不要一些臉皮啊?不信你可以問他們!」 紹文的怒火,這才略略平息了一些。 「人沒有死嗎?」胡督軍回頭去向失了知覺的秋海棠看了一眼,不很關切地問。 「沒有。」 紹文卻不曾注意他們的回答。 「三叔,」他透著極度悲痛忿怒的神氣,看定了袁寶藩,一字一頓地說:「一個已經給你斷送了,如果你再要對三嬸下什麼辣手的話,我寧可討飯,也不願再承認你是我的叔父了!」 「她嗎?」袁寶藩立刻苦笑了一笑。「我哪裡再敢對她怎麼樣啊!方才你是瞧見的,我又不曾罵她打她,只帶了那個死丫頭來和她對質,已經惹得她要死要活的不肯干休了。現在我們就只當沒有這一回事……」 不等老袁說完,胡督軍便以和事老的身份,輕輕在紹文肩上拍了一下,插嘴出來說: 「好!大人大量,過去的事大家不要再提了!」 紹文漸漸低下頭去,看定著已經為了愛而犧牲一切的好友,熱淚不覺像潮水一樣地湧了出來。 「不過話要說明,」這是老袁專對他把兄說的,「以後我一定要把她帶回北京了,再有這種事我可受不了!」 說著他還把肩膀一聳,腦袋跟兩手同時一縮,做了一個完全像忘八一樣的架子,惹得胡督軍也不由笑起來了。 【8.可感的友情】 當秋海棠第二度又恢復知覺的時候,身體上最先感受到的反應,就是臉部的疼痛,簡直痛得比雞啄蟲鑽還難受,真像有幾十百根繡花針刺在他肌肉裡一樣,尤其是左邊的一個眼睛,痛中帶癢,癢中帶痛,使他情不自禁地舉起一條右手來想撫摸一下。 可是他的手才舉到一半,便覺得有人把他按住了,接著又聽得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他耳旁輕輕地說: 「別動!過一會就可以不痛了。」 他這才把僅餘的一隻右眼睜開了,在強烈的電燈光下,他發覺自己所見到的幾乎是一片白色;白的天花板,白的窗簾,白的桌椅,白的床毯,甚至連房內在走動的人所穿的衣服也都是白的。 「這是什麼地方啊?」腦神經在受了過度的刺激以後,兀自覺得有些昏昏然。 「玉琴,你可以原諒我嗎?」一個很熟的聲音,在他床前響著,他把右眼向四下裡睃看了好半晌,才發現那幾個穿白衣服的人的中間,有一個竟是袁紹文。 紹文的臉上雖還勉強透著一絲微笑,然而神氣是多麼慘澹啊!他不但不能安慰秋海棠,反倒提醒了他幾小時前所演出的一幕。 他知道自己從此就完了!這麼一張醜惡的臉龐,別說不能唱戲,簡直連站到人前去也不能了!他真恨不得立刻把臉上包紮著的許多紗布一起揪下來。 「你請靜養幾天吧!」紹文握住了他的一手說,「所有的事都在我身上。」 「生命是絕對不妨的。」一個戴著眼鏡,神氣像是醫生一樣的人說。 秋海棠的一隻睜大著的右眼裡,慢慢地滾出了幾滴淚珠來。 「生命?生命當然是不妨的!」他雖然只用著極低的聲音說,但憤怒的情緒,顯然很強烈地在他心頭燃燒著。 「這就叫做死不饒人!」 袁紹文把秋海棠送上這家醫院來的時候,雖沒有把自己的真姓名和秋海棠的真姓名告訴人家,但那幾位大夫一瞧這麼年輕的人突然在臉上受了如此可怕的刀傷,心裡也就猜定內中必有緣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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