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秋海棠 | 上頁 下頁
三〇


  同時老袁也開口了。

  「好小子,你太忘本啦!」他的眼珠睜得像龍眼一樣的圓,比起七八年前,他在廣德樓拚命對秋海棠叫好時的神氣,又另有一種令人害怕的聲勢——簡直可以說是一團殺氣。「不想想這幾年來要是沒有我姓袁的捧場,你能有這麼一天嗎?別的我現在也不跟你多說,只問你除了那個死丫頭之外,還有誰跟你們拉馬?」

  秋海棠緊閉著眼睛,只當沒有聽見一樣。

  「你想裝聾嗎?老實給你說,裡頭的那個已給我揍了一頓,全說出來了。這個老田媽就曾在糧米街碰到過你!」袁寶藩的手向左邊一個神氣奸詐得不輸如季兆雄的老媽子指了一指。

  同時季兆雄的手裡又猛可一用力,差一些就把秋海棠的一簇長髮揪下來。

  這個狗仗人勢的奴才所給予他的侮辱,以及袁寶藩所說過的「裡頭那一個已給我揍了一頓全說出來了」的一句話立刻合成了一服極強烈的刺激劑,使秋海棠原有的那種羞愧害怕的心理,頓時變為不可抑制的暴怒。

  他竭力忍住了痛,把頭一掙,便馬上掙脫了季兆雄的手,一面把兩顆充滿著怒火的眸子很有力地向他臉上轉了一轉,兩條眉毛也突然豎了起來,他決定不顧一切地反抗了!

  「還有誰嗎?不錯,還有一個!」他的目眥欲裂的神氣倒果然懾住了季兆雄的氣焰,使他不敢再有妄動,而秋海棠的目光也就接著移到了袁寶藩的臉上去。「這一個人就是你!」

  老袁倒也詫異得說不出話來了。

  「你能告訴我嗎?她是你的什麼人?當初你又是用什麼手段把她騙來的?」秋海棠的聲音簡直越說越響起來。

  「你要審問我,對不起,還是先審問你自己!」

  這倒是袁寶藩所從沒有碰過的大釘子。

  「他媽的!打死你這兔崽子!」說著,他已跳上去,接連在秋海棠的臉上打了兩個嘴巴。

  「打得好!總有一天你也要惡貫滿盈的!」大量的鮮血從秋海棠的嘴唇裡流出采,他卻還是睜圓了眼睛大罵。「就是把我打死,你也還是一頭專吸民脂民膏的死忘八!」

  院子裡站著的幾個當差險些兒笑出聲來。

  「還不快把我的手槍拿來?」袁寶藩氣得暴跳如雷的喊著。

  有一個馬弁已移動腳步想走了,但季兆雄卻突然攔住了他。

  「慢些,大帥!」他立刻挨到老袁身邊去,陪著笑說:「這裡是租界,弄出事情不大好收拾,小的倒有一個計較,比槍斃他還要痛快!」

  今天季兆雄真不愧是袁寶藩的一個紅人了。

  「你說!你說!」

  「咱們不要殺死他,只用刀子在他臉上劃一個十字,使他從此見不得人,這一世便夠他受用了!」季兆雄這一個念頭,倒已經不是此刻才想出來的了。方才他沒有向袁寶藩告密之前,他的另一個計畫便是弄一瓶硝鏹水,毀壞秋海棠的容顏,略泄自己的忿氣,現在事情已經完全鬧開,他便覺得盡可爽爽快快地改用刀子了。

  袁寶藩回頭去向秋海棠那一張雖然已變成灰白色,但始終還是很清秀、很俊悄的臉龐看了一眼,便立即把頭一點。

  當季兆雄移動腳步,打算奔出去拿刀子來的時候,秋海棠差一些又要昏過去了。平日因為他天性愛美的緣故,臉上偶然生了一顆熱瘡,或是在什麼地方碰傷了一些,他心裡就像壓了一塊石頭一樣,往往不停的在鏡子面前照著,一天恨不得換幾種藥,直到瘡口收好,血痂脫去,臉上的確不曾留下什麼痕跡,他才能安心睡覺,現在季兆雄竟使這樣的狠心,偏不叫袁鎮守使幹乾脆脆地殺死他,而要用刀子在他臉上劃一個十字。

  一個十字!這還哪裡像一張臉,哪裡像一個人呢?

  「季兆雄,你也曾受過我的好處啊!」他的被綁縛著的身子立刻像害寒熱病一樣的顫抖起來了,聲音是喊得非常的高,非常的慘,真像一頭待人宰割的羔羊。「假使你還是一個人,還有一分良心的話,請你爽快把我殺死了吧!」

  袁寶藩一聽到秋海棠的第一句話,便把眼珠向季兆雄那邊閃了一閃,可是今天,他正在用人之際,當然不願意先對付他,決定慢慢再追究。

  「死沒有這樣容易的事!」季兆雄倒真是一個又陰險,又狠辣的傢伙;聽了秋海棠那樣慘痛的呼號,竟然依舊無動於衷,腳下反奔得更快了。「你等著吧!要不了五分鐘,老子就會進來服侍你的!」

  現在秋海棠就只剩一線希望了,那就是袁紹文趕快回來。

  說也奇怪,方才他分明瞧見紹文是從裡面趕出去的,而且身上只穿一套紡綢短衫褲,照理不會出門,怎麼這一會子始終不見他進來呢?眼見起了這樣大的風波,他倒反而躲起來不問不聞,這又不像紹文平日的行徑。那麼他要到什麼時候才出場呢?

  秋海棠一眼不眨地望著那通往外邊去的一扇門等候著,希望紹文會來得及回來救他。

  「七爺!七爺!紹文!紹文!……」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他也只能拉直嗓子極喊了。

  「好小子!你還不肯安靜一些嗎?」袁寶藩很不耐煩地走上來,立刻用一條手巾堵住了他的嘴。

  可是他的視線才和秋海棠的目光一碰上,卻也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在這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的眸子裡,已充滿著一種憤怒、怨毒和拚命的情緒,使看見的人永遠不能忘記,就像我們從舊小說裡所看到的冤鬼一樣,它會在你心坎中種下一重恐怖,使你在幻覺上永遠看到這一對眸子。

  門開了,外面走進一個人,但不是秋海棠所盼望的袁紹文,而是那個喪盡天良的季兆雄,手裡已握著一柄步槍上慣用的刺刀,一閃一閃地在發出耀眼的光來。

  秋海棠知道是絕望了。

  「啊!不要這樣啊!你們……不要……這樣對付我啊!」他竭力吐出了嘴裡所堵著的東西,沒命地狂喊著,不等季兆雄的刀子刺到他臉上來,他已經早失去知覺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