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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二哥,跟你商量一件事行不行?」秋海棠看女兒吃過一次藥以後,便和玉昆一起走了出來;快分手的時候,又側過臉去,皺著眉頭,向他輕輕地這樣問。

  玉昆聳了聳肩膀,眼睛並不向他看。

  「總不致於跟我商量一顆腦袋罷?」

  「別打趣!」秋海棠很勉強地笑了一笑。「我看梅寶的病很不輕,她媽又決不能回去看她,我呢,晚上要是給他們大吃大喝的一鬧,也未必一定可以走。好在天樂離袁家很近,你一下戲就到袁家來一次,只說有事跟我商量,那麼咱們就好溜回去了。」

  這對於玉昆當然是無有不能應承的,但隨便他怎樣機伶,也料不到後來他上袁家去的時節,偏不是大吃大喝大唱把秋海棠絆住了;在晚上發生的,竟會是那麼一件可怖的意外。

  秋海棠才跨進袁家的大門,似乎覺得那個管門的老張很倉皇地向他使了一個眼色,但他和老張平日向不說話,委實想不出他為什麼要向自己使眼色;而且門房裡另外還坐著一個聽差和一個馬弁,老張神氣也顯得非常害怕,又使秋海棠不敢冒昧向他詢問。

  「這是什麼意思呢?」他一路躊躇,一路慢慢地走進裡面去,就在一間袁寶藩平日用為休息室的屋子裡坐定了,瞧壁上的時鐘,正指著五點三刻。

  袁鎮守使叔侄倆都不見,院子裡有個小廝正在澆花,一見秋海棠進來,便丟下水壺,急不及待的奔進裡面去。

  秋海棠解下了長衣,很無聊地在一張紅木旋椅上坐著,心裡還不停的在惦記他那病了的女兒。

  這間屋子距離袁寶藩的上房已經很近,秋海棠雖沒有進去過,但依著情形推測起來,至多再隔一排屋子,必然就是湘綺的寢室了。

  他坐定了不到一分鐘,仿佛就聽得裡面有許多人的聲音,亂七八糟的在吵鬧著,好像有人在高聲叱駡,又有人在哭泣。樓板頓得震天價的響,並且還夾著一個小孩子受了極大的驚嚇的哭喊聲,似乎最後一進屋子的樓上,正在排演一齣全武行的好戲。

  秋海棠的心開始有些跳動了,但即使他站到了窗前去,也聽不見裡面有湘綺的聲音。

  突然,方才奔進去的那個小廝又退出來了,可是他並不再澆花,卻一言不發的在階石上坐定了,每隔一會兒,便旋過頭來向秋海棠看看,透著極度可疑的神氣。

  「裡頭有什麼事鬧得天翻地覆的?」秋海棠倒忍不住先向他詢問起來。

  「沒有什麼!」那小廝堆著滿臉很尷尬的神氣說,「請你坐一會,大帥馬上就要出來了。」

  秋海棠正想竭力把心神安定下去,突然聽得裡面一聲慘叫,接著又是撲通一響,人聲便更雜亂起來了;而那一聲慘叫叫得又是那麼尖,那麼高,聽在耳朵裡,便立刻知道是打女人的喉管裡發出來的。他雖沒有聽湘綺這樣叫過,一時不敢決定是她,但裡面除了她以外,誰還敢這樣叫喊呢?

  他毫無力氣地退往一張藤榻上去坐著,心是跳得快要離開腔子了,接著那個月洞門裡又奔出了幾個人來;第二個便是袁紹文,滿頭大汗,神態慌張,一看見他,臉色變得更灰白了。第三個就是季兆雄,嘴裡不停的在低聲說話,樣子顯得很興奮,差一些就要向秋海棠笑出來。

  「什麼事這樣忙,七爺?」他立刻站起來問。

  但袁紹文等三個人已經急匆匆地穿過院子出去了,他只仿佛看見紹文對他使了—個眼色,一個無可奈何的眼色。

  他正想追上去問個明白,不料那個坐在石階上的小廝,竟很大膽地站起來把他攔住了。

  「吳老闆,請你不要出去,大帥馬上有話要給你說咧!」

  這情形是顯然很可怕了。

  「難道季兆雄幾句捕風捉影的話,老袁就會相信嗎?」他急得不住的在屋子裡亂轉,心裡再也想不出一個計較來。

  一會兒,季兆雄又領著四五個下人退進來了;這一次,他竟毫不客氣地看定著秋海棠,發出了一陣充滿著惡意的冷笑,因為紹文並沒有跟他們一起退進來。

  秋海棠一見他的冷笑,便覺得屋子裡的溫度頓時降到了零度以下去;當他繼續又發現後來的幾個人的手裡有一扇破舊的門板抬著的時候,他的眼前幾乎完全變成一片漆黑了。

  「老張向我做一個眼色,原來就為這件事!」緩了一口氣之後,心裡才似乎路略清醒了一些。

  但隔不到十分鐘,最可怕的一件東西,畢竟映上他的眼簾來了,那是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體,直僵僵地平放在門板上,由兩個人抬著,一步一步的從月洞門裡走出來;儘管血污已染遍了她的頭臉,但看了她的身材和衣服,秋海棠便立刻知道就是那個和他分手不到四個鐘頭的啞丫頭了。

  「啊!」他竭力想趕出去問個明白,但結果卻反而倒在一張方桌子的旁邊暈過去了。

  當他重複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身子已被牢牢地捆縛在庭心裡的一棵桂花樹上了,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季兆雄,昂著頭,雙手叉在腰間,兩個三角眼睛裡,透著說不出的得意的神情。袁寶藩坐在旁邊的一張籐椅上,敞開著上衣,露出一大塊又粗又黑的胖肉,嘴裡不住的還在「他媽的」、「混蛋」、「兔崽子」的亂罵,怒火顯然還沒有平下去。

  另外再有幾個當差和一個老媽子,分散著站在袁寶藩的後面。

  「可恨那個啞子太調皮啦!給她那麼輕輕一死,就沒有人再好跟這小子對質了!」袁寶藩咬牙切齒地說。

  「可是,大帥,」季兆雄馬上回頭來,彎著半個身子說,「別說那一張照片跟那一架鏡框都是證據,光是這小子一瞧見那丫頭的屍體,便會難受得暈過去,大帥心裡也就可以明白了!」

  其實袁寶藩的心裡越是明白,便越是難受。人當然是最恨當忘八的!

  「好,先潑一桶冷水上去,把他弄醒過來!」

  「他早就醒啦!」

  秋海棠醒倒是真的醒了,可是他實在沒有勇氣把腦袋抬起來。

  「噲!吳老闆,大帥有話問你!」季兆雄早把秋海棠再三接濟他的情誼忘得乾乾淨淨了,心裡所剩留著的,只是最近兩次索詐未遂的忿恨;他一抬手便揪定了秋海棠的長髮,硬生生地把他的頭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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