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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自從湘綺生的那個女孩子出世以後,玉昆仗著自己的機智,和秋海棠所有的金錢的力量,另外收買了一個才出生的男孩子,把她掉了出來;一切找屋子,雇奶媽的事,也統由他替他們辦好。從此,他自己便依舊用著草上飛的藝名,一直在天津搭長班,這兩三年來不知道在暗中幫了秋海棠和羅湘綺多少次的忙,季兆雄的無法找到他們的香巢,一大半也就為有趙玉昆夾在裡面變化騰挪的緣故。

  直到現在,他自己卻還是個光棍,終年住在法租界的一家小公寓裡,過著極怪僻的生活,房裡除了一張狹得不到三尺闊的木榻和一口已經破了四個角的衣箱之外,便空洞洞的再也找不到別的東西了。

  這一天早上,秋海棠找到他哪裡去的時候,他就在那張木榻上散手散腳地躺著,沉濁的鼾聲裡,不斷地在噴散出一陣陣濃烈的酒氣來。

  「老二,醒一醒行不行?」

  儘管在睡熟的時候,機伶的人還是機伶的;秋海棠只輕輕地喊了他一聲,玉昆便醒過來了。但當秋海棠把來意說明之後,他卻大大的不以為然起來。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我統共只睡了四個鐘頭,便給你巴巴的趕來鬧醒了!」他一面把敞開著的短褂扣起來,一面很著惱地說。

  秋海棠背著雙手,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踱著,只當沒有聽見一樣,讓玉昆一路埋怨他,一路洗臉換衣服。

  「因為這傢伙一直總是向我低聲下氣的死纏,今天突然這樣硬起來,好像抓到了什麼把柄似的,所以我要急著趕來向你商量一下了!」這屋子裡倒真是乾乾淨淨的連半個凳子都沒有,秋海棠每次來,不是滿屋子亂走,便是像現在這樣的靠在門框上,稍微讓身子沾到一些東西。

  「老兄弟,這有什麼急的?」玉昆最後才拉上了一雙已經長著眼睛嘴巴的布底鞋的後跟,做出準備要出門的樣子。「今兒或是明天,先派幾個人去向他送一個信,教他安靜些,便什麼事也沒有了!」

  仗著他的玩意兒好,說話也靈巧,花起錢來又相當爽快的便宜,在天津住不到三年,不但吃戲飯的同行,背地裡都在誇讚他,便是街上幾個有頭臉的混混,也沒有一個不說草上飛趙二老闆是一條漢子;所以像季兆雄那樣一個狗仗人勢的馬弁,以及他所結交的那些無名少姓的小流氓,在玉昆看來,的確是不值介意的。

  「話雖這樣說,可是不知為了什麼緣故,今天我心裡亂得很,反正你已經給我鬧醒了,還是同上那邊去坐一會吧!」秋海棠也知道玉昆要出門是最容易的,屋子向不收拾,門也從不上鎖,說走可以就走,因此不等他答應,自己便當先跨出了房去。

  「大概不去你也放不過我。」玉昆把雙手插在短褂上的兩個口袋裡,嘴角邊叨著一支才燃旺的前門牌煙,左肩搭一件又黃又皺的山東府綢大衫,一路懶洋洋地跟著秋海棠走出去,一路用模糊不清的聲音說:「那邊去?又要怕人家生事,心裡偏又放不下那邊……」

  他們所說的「那邊,」實際便是指秋海棠和羅湘綺所密營的金屋——並不是糧米街上的羅家——而在英租界北端的一條很冷僻的路上;他們每次去,總得先到別處繞上一會,然後叫一輛車子,突然出其不意的趕去,使無論怎樣機伶的人,也無法跟蹤。

  屋主是一個有錢的老太太和兩個孫女兒。終年不問外事,並且進屋的時候,秋海棠已聲明自己是個吃輪船飯的人,妻子在學堂裡教書,兼充舍監,所以儘管他們每個月難得去住上一兩天,她們也不以為異了。

  「爺,輕一些,小寶寶打半夜裡起有一些發燒,這會子還睡熟在哪裡呢!」當秋海棠和趙玉昆走到半扶梯的時候,那個工錢拿得比別人多兩三倍,丈夫兒女又一起給秋海棠帶到滄州東鄉去住大瓦房、吃太平飯的奶媽子,已打屋子裡迎出來了,緊皺著眉頭,低聲沉氣地向他們這樣說。

  「受了涼沒有?」秋海棠聽了,便來不及地把腳聲放低,一面瞅著那怪忠誠的奶媽子問。

  「這幾天天氣太熱,小寶寶不大肯穿衣服,說不定是受了涼啦!」

  說話間三個人已走進了外房,這是一所小洋房的二樓,——房東一家都住在樓下——外房是一間大統間,有兩扇門通裡面兩間屋子,靠陽臺的一間是秋海棠和湘綺的臥房,後面一間便是這奶媽帶著孩子所住的。

  秋海棠已隨著那奶媽子走進裡面去看他的女兒了,丟下玉昆一個人留在外房。

  在兩扇法國式長窗中間的一狹條奶黃色的牆壁上,新近又添掛了一架六七寸闊的小鏡框,裡面嵌著一張怪活潑可愛的女孩子的照相,一邊還用藍墨水寫著「梅影二周歲攝」六個很纖細的小字,是女人的筆跡。

  玉昆隨手把那一件山東綢大衫往左邊的一張籐椅上一丟,便叉著雙手,站在那一架鏡框前面端詳起來。

  「看梅寶這孩子的相貌,倒又是個地上少見的美人胎子,細看起來,簡直一半像娘,一半像爺,假使有一分像我,這一張小臉便完全斷送了……」他心裡暗暗這樣匪夷所思地想,臉上不覺便浮起了一重怪頑皮的笑容來。二十七歲的人,還像個孩子一樣。

  突然,靠陽臺的那間臥屋的門推開了,一個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你怎麼今兒又在這裡?」

  那是湘綺家的啞丫頭,常常也到這裡來幫他們做一些事,順便伴伴奶媽子。

  她正把一條才換下的床毯捧著想下樓去洗,見了玉昆,便憨憨的向他一笑,玉昆這才想起她是個天生聽不見、說不出的苦瓜。

  「啊!不對!這孩子上這兒來得太勤,又且不知道怎樣避人,小心這件事壞在她的手裡!」一個怪可怕的念頭,突然擁上玉昆的腦海來。「停一會必須跟老三說一聲,叫她這幾天千萬不要走動,寧可另外去雇一個老媽子來幫忙。」

  這一點後來他雖然就跟秋海棠說了,可是當天吃過飯以後,那啞丫頭臨走的時節,秋海棠卻還不得不對她做了許多手勢,要她在晚上多兜幾個圈子,悄悄地再溜上這裡來,相幫奶媽照看小梅寶;因為小梅寶的身上不但有些發燒,而且神志一直很昏迷,據玉昆找來的大夫說,或許要變抽筋也說不定。而湘綺這幾天偏是絕對不能回家照料,所以這個啞丫頭倒變成萬不可少的人了。——儘管她又聾又啞,作事卻非常的熟練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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