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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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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思想儘管並不頑固,年紀儘管很輕,什麼「宗嗣問題」、「嗣續問題」的一類念頭,儘管還沒有鑽進他的腦神經來,但他總不能改變自己的個性!他是一個最歡喜孩子的人,全世界的孩子,在他心目中看來,沒有一個不是活潑可愛的小天使,何況這個未來的小天使,還是他和湘綺的愛情結晶品呢?要他甘心放棄他,實在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當他受了好幾個前輩同行的迫促,老遠趕到瀋陽去唱一次堂會戲的時候,預算距離湘綺臨盆的日子,已只差三四十天工夫了,孩子的問題,日夜在他心頭縈系著,上了台,再也不用想打起精神唱戲,一出《四五花洞》,別人都拚命的冒上,他自己卻險些連詞兒都忘掉,幾乎不能下臺。 在瀋陽住了五天,別人都興高采烈地往各處去亂跑,他卻統共只上日本侵佔的地面去了一次。 臨走的一天早上,金大個子和榮奎等一干人全上街去買東西了,秋海棠卻獨自留在旅館裡,沒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出神;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候,才突然發覺屋子裡已進來了一個人。 「這幾天我瞧你一直在上心事,倒忍不住要來見你一見了!」說話的就是趙玉昆,剃著光頭,敞著衣襟,說話很乾脆,行動又輕快,又沒有聲息;半年多不見,什麼都不曾改變,只是今天時候還早,臉上居然例外的找不到一絲醉容。 「啊!是你?」這倒不是秋海棠所預料得到的,心裡頓時就高興了許多。 「不是我是誰啊?」說著他照例又扮了一個鬼臉。 「這樣說起來,這幾天堂會裡的那個草上飛,一定就是你了!」秋海棠立刻從床上蹦了起來,歡天喜地地拉著玉昆的手說:「你這個人也真古怪,打天津一走,居然闖到關外來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怎麼一回事?告訴你吧!要吃飯?」玉昆瞧他一站起來,便自己躺了下去。「你要問我為什麼改了這個名字,那還不是和你把吳玉琴三個字改成秋海棠一個樣兒嗎?」 「我瞧你倒還混得不差吧!」秋海棠也不和他客套,便自己拉過一張椅子來,靠著床沿坐了。 「不差,至少沒有你那麼大的心事。」趙玉昆那兩顆靈活的眸子,盡在他臉上打盤旋。「喂!老三,有什麼事不妨說出來大家聽聽,說不定我這個不成材的哥哥,還能替你出些力氣呢!」 這種心事怎樣能說出來呢?最初,秋海棠原是絕對不想告訴他的,但玉昆的口齒向來很伶俐,經不起他用了許多旁敲側擊的方法,秋海棠的心便有些活動了,而十幾年來相處得像親兄弟一樣的感情,也在無形中催促著他,使他經過了十多分鐘的躊躇之後,終於吞吞吐吐地把自己和湘綺的事,一起說了出來。 「這個倒是很痛快的!」玉昆也興奮得大笑起來。 「想不到你竟會替許多受過老袁欺淩的人出這麼一口惡氣……」 「輕一些好不好?老二。」秋海棠聽他像歡呼一樣地高喊著,便慌得來不及地站起來把房門掩上,一面向他連連地搖手。 玉昆卻反而笑得更響了。 「哈哈!現在怎樣又膽小起來了?老實說,這件事要不是你自己告訴我,我真不會相信!」他把兩條腿架得高高地仰望著帳頂說,「可是這位女學生也真有勇氣,將來好歹讓我見一次面行不行?」 秋海棠卻只能望他苦笑了一笑。 「孩子的事你不用擔憂!」玉昆的瘦小的身軀,一經蜷縮起來之後,真像床上躺了一隻貓一樣。「只要她先向老袁撒一個嬌,言明不進醫院不生兒子,到那時候,做哥哥的就有辦法了!」 「進醫院有什麼用呢?」秋海棠莫名其妙地問。 玉昆可並不就給他說明,只重複地拍著自己的胸膛說: 「只要她能進醫院,前三天先給我一個信,我就有本事把你的親骨血抱回來!」 【7. 這是薄暮時候了,天上一團團棉絮似的白雲,已漸漸化成了灰褐色,火一般的太陽,也在半小時前走上了它的末路,只剩四分之一不到的軀體,還逗留在地平線的上面,從西北那邊發出一些暗紅色的光華來,使空氣裡的熱度,一時無法再降低下去。 就在一家靠近電車路的小酒店裡,有兩個穿短衣的人,在借著夕陽的餘光,一路喝酒,一路說話。 「他媽的!就是這一件事吃不定。」一個臉上瘦得只剩皮,不見肉的人,睜大了一隻三角眼說:「你想咱們大帥這十幾年來玩了不少女人,誰也沒有生過一個蛋,怎麼偏是這裡的一個倒能給他生起兒子來呢?她這個肚子要不是秋海棠給她弄大的,我季兆雄可以馬上把腦袋割下來!只是想不出那個小子弄了什麼手腳,竟會教生下的孩子一絲兒也不像他,可是也不像咱們大帥!老實說,跟女的也不像,多半是哪裡去換來的雜種!」 對面坐著的是一個敞開了前胸,赤腿赤足的少年漢子,耳朵邊斜插著半截煙尾,臉上身上,都充分透露著一股混混兒的氣息,正喝了一口白乾兒把酒杯放下來。 「說不定你看走了眼也是有的。」 「忘八蛋才看走眼!」季兆雄的酒顯然喝得比他特地邀來的客人還多,所以說話倒比平時爽快了。「他要不是偷了人家的小老婆,憑我季兆雄跟他有什麼交情,他會乖乖地一百五十的借給我嗎?……」 因為時間還早,慣常喝夜酒的人還沒有來,店堂裡除了他們兩個,就只剩一個鄉下老頭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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