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秋海棠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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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不能!」秋海棠側著臉,用一雙已有七八分醉意的眼睛瞅定著湘綺,湘綺也不由很嬌媚地向他一笑;壁上的時鐘正打著九下,………………的聲響,搖曳在空氣裡,好久沒有消失,但兩個人都像不曾聽得一樣。 「有一段羅成叫關倒是怪激昂慷慨的,你可願意聽嗎?」從這三四天來的坦白的談話裡,秋海棠已充分認識了湘綺的個性,知道只有這一類的戲才是她所愛聽的。 「唱得低一些吧!」湘綺輕輕地說。 秋海棠把身子更向右邊旋過了一些,臉對著東牆,昂起了半顆頭,真的開始唱起來了: 「黑夜裡,悶壞了,羅士信。西北風,吹得我,透甲如冰。耳邊廂,又聽得,鸞鈴振。想必是,那蘇烈,發來兵……」 這是一段娃娃調,在舞臺上的時候,慣常都用鎖呐胡琴合配,調門非常的高,秋海棠起初原是竭力把嗓子壓低了唱的,但唱了兩句就按不住了。湘綺聽得他唱得那麼響,雖然知道那個啞丫頭還是聽不見的,可是兩邊的鄰居,似乎也不得不有所顧忌,心裡原想止住他,卻又不願打斷他的興趣,而且那樣清潤嘹亮的歌聲,聽在耳朵裡也委實很美妙,便依舊默不作聲地傾聽著。 「沒有胡琴戲就唱不好。」唱完了一大段二黃原板,秋海棠便旋過身子來搖著頭說。 湘綺又向他笑了一笑。 「你說我究竟唱得好不好?」秋海棠就在椅子的右邊蹲著,仰起了臉向她看,雙手牢牢地攀住了椅子的扶手。 「別人的話我不相信,大概你總可以老老實實地給我說一聲吧?」 「好是真好,可惜只有我一個人聽見,也沒有人給你喝彩。」她微俯著上身,很放任地讓自己的視線和秋海棠的視線不偏不倚的對流著。 「哪個要人家喝彩?還是你好好地獎我一獎吧!」他勇敢地把雙手往上一伸,抓著湘綺的肩頭。 「你要獎些什麼呢?」 …… 【6. 秋海棠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便接到了一封從天津寄來的快信,雖然在他自己的心理上,這封信差不多已經是一封家信了,但不幸的是信遞到他手裡的當兒,他的畏友袁紹文恰巧就坐在他對面的一張沙發上,兩下的距離,最多不過四五步路,這就使他不能不暫時把這封信藏起,同時還竭力安定心神,不使自己的興奮的情緒透露出來。 「快信是誰寄給你的?」紹文銜著一支捲煙,輕輕地這樣問,但並不是盤詰,只是親密的朋友中間所常有的一種關切。 過去的幾年中,秋海棠對於他,委實從不會說過半句謊話,現在幾乎使他手足無措了。 「是……是玉昆寄來的。」好容易給他想出了一個掩飾來。 紹文放下了手裡的報紙,微微一笑。 「這個傢伙倒也硬氣得很!他自己因為打壞人,連累了你,便就此不來了,其實從小的老兄弟,有什麼生分的?」他偶爾望壁上的時鐘一看,便立刻站了起來。「快些,今兒三叔不是要我們去吃飯吧?現在已快十二點鐘了,我們要走就得走啦!」 秋海棠的臉上,不由突然紅了一半,他現在幾乎沒有勇氣再看見袁寶藩了。 「你先請好不好?」他支吾著說,「停一會趙四還有一些事情要跟我商量商量……可是最多再過半個鐘頭,我一定也到了。你先請一步吧!」 紹文打衣架上取下了自己的呢帽,很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出秋海棠為什麼這樣神情恍惚起來,心裡似乎有什麼事放不下,便走前一步,透著極誠懇的態度說: 「有什麼事不妨說出來,讓我聽聽,何苦一個人發悶?」 他倒真是好意,但這件事秋海棠怎麼能對他說呢?而且他越是這樣問,越使秋海棠心裡覺得慌亂起來,要不是多年唱戲的經驗幫助他,幾乎無法再掩飾。 「實在只是一些小事,七爺。」他像做戲一樣的勉強裝得鎮定起來,還故意低下頭去,拂去了衣角上的一些灰塵。 「好,那麼我就先走了!」紹文戴上了帽子,一路走一路向他說,「你能夠去最好,真的不能去也無妨,反正三叔也沒有什麼正事。」 往常因為紹文在他家裡走動得很勤,所以彼此就不拘什麼客套了,紹文要走,他總是站起來點點頭就算了,今天他卻破例把他送到了門口,心裡似乎覺得十二萬分的對不起他,同時又惟恐他再退回來。 這對於紹文,當然是格外覺得很奇怪的,他在車子上不住的反復思索著,不知道他這一個好朋友的態度,今天為什麼變得這樣突然反常起來? 就在他一路狐疑莫決的時候,秋海棠已躲進了自己的臥室去,慌不迭地撕開了湘綺的來信,在一種興奮得幾乎就要暈過去的情緒下開始一行一行的閱看了。 「……你走了之後,我有整整一晝夜忘記了睡覺,忘記了吃飯。對於你,我當然可以毫無忌諱地說:最初我心裡的確是充滿了懊悔和怨恨的感覺,好像有許多人站在我的面前指著我痛駡,我險些真要相信自己已經犯了一樁大罪了!一個已有丈夫的女人,怎麼再能幹出這種事來呢?何況你還是一個戲子,一個唱旦角的戲子!」 看到這裡,秋海棠的臉是完全漲紅了,心裡也不由深深地懊悔前天晚上不該那樣的興奮,以致破壞了自己好幾年來的操守,和自己真心敬愛的一個女人的貞節。 「也許她從此不肯再理我了!」他不由懷疑這一封信或者就是絕交信呢? 但再看下一節,湘綺的語氣便完全不同了。 「丈夫,然而我的丈夫是誰呢?袁寶藩,他只是我的殺母之仇,哪裡可算是我的丈夫!不錯,他們有錢的人即使娶上三妻四妾,在我們中國,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我不能禁止他;可是他要娶小老婆,就該從那些倡伎和別的一般身份適稱的女人中間去找尋,不應該玷污一個清白人家的少女。何況根本又不是兩相情願,而是他用了極卑鄙無恥的手段,布成了一個騙局,使我們全家鑽進這個圈套的。所以我覺得我不但不是他的妻子,而且也不是他的小老婆,只是給他幽禁起來的一個囚犯!憑著這種種的理由,昨天深晚,我就毫不隱瞞的把我們的事告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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