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秋海棠 | 上頁 下頁 |
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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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秋海棠差一些嚇得失聲高喊起來。 「……我母親的亡靈。我燃起了香,虔虔誠誠地在她靈座前默禱了幾十分鐘,現在我的心已完全安定了,而且我相信母親在地下一定也是覺得很安慰的……!」 秋海棠的心也跟著安定了,他不由深深地松了一口氣,得意的微笑,也立刻浮到了他臉上來。 「……從此以後,希望你能夠永遠當我像你家裡的人一樣,我自己也決心永遠愛你,只要有一個機會,我一定會想法子跳出姓袁的樊籠的……」 他情不自禁地把那幾頁信紙抱在胸前,當它們像一個人一樣地溫存著,好久才放下來再繼續閱看。 「……你的職業和環境都和別人不同,以後行動必須格外謹慎,像他那樣的一個人,是決不會把殺人當做一件事的……」 湘綺這幾句忠告,實在並不是過慮,秋海棠自己也曾聽袁紹文說過,有一次,袁鎮守使手下有一個辦理文稿的人,私通了他家裡一個丫頭,在發現的那天,便被袁寶藩自己用手槍打死了。說起這個人的老子,還是跟老袁一起在保定當小兵的把兄弟咧! 但在當時,秋海棠卻並沒有連帶想到這一件事,因此也就沒有把湘綺這幾句話深印在腦海裡。 一星期之後,他已經無法再使自己安坐在北京了,華樂園三天約定的戲唱完之後,他便告訴袁紹文和趙四等一班人說,劉玉華最近從南方回來,在香河家裡害病,有電報來要他去一次,所以不能不出門三四天。這一篇謊話別人聽了,倒果然很相信,只是無法瞞過榮奎;他想自己和三老闆是差不多永遠在一起的,這幾天工夫裡何嘗見過有電報給他呢? 「這裡頭一定有文章!」當他把秋海棠送出大門的時候,便禁不住暗暗這樣想。 秋海棠卻萬萬料不到這小子會如此生心,跨上火車,便巴不得立刻就到天津;然而火車究竟不是他造的,也不是為他一個人而開的,在規定的鐘點以前,他當然只有坐在車廂裡發悶的份兒。 「忘記沒有向袁紹文打聽一下,不知道老袁幾時也想到天津去。」在悶坐的時候,他才想起自己動身以前,竟沒有顧慮到這一點,可是再一想,心又放下了。第一,他以為老袁無論哪一天從北京動身,湘綺那裡總應該有些消息;第二,他想自己只在糧米街走動,不到袁家去,彼此也就絕對不會撞見了。 可是一見湘綺,他才知道自己所料的有一些不對。 「他的脾氣太古怪,每次來從不先通知我。」湘綺倒一直還住在糧米街的家裡,和七八天前一樣,因此秋海棠竟不需再費寫信約會的手續,便馬上見到了她;待秋海棠問起了袁寶藩的消息之後,她便皺緊著眉頭這樣說:「所以我第二封信上就勸你少上天津來,反正我們的心已永遠拴在一起,身子疏遠些有什麼關係呢……」 湘綺今天穿的還是一身很樸素的布衣,只是髮髻上插著一朵尚未全放的紫紅色的雛菊,似乎另外又添了一重風韻。 「我自己也實在沒有辦法,一顆心簡直從沒有回到北京去過。這短短的幾天,在我真像過了幾十年一樣。」秋海棠手裡捧著一杯那個啞丫頭才遞給他的清茶,目不稍瞬地看定著湘綺。 湘綺不覺慢慢地垂下了頭去。 「如果你真擔心他會來的話,我今晚便依舊回去吧!」秋海棠把右腳踏在門限上,上身微俯,雙手捧定了那個茶杯,眼睛從湘綺的身上移到了外面的庭心裡去。 這是第二進屋子和第三進屋子中間的一個小天井,裡面種著許多菊花,一頭小花貓正伏在遍曬著陽光的花臺上睡覺。 「這又何必呢?」湘綺也慢慢地站到了長窗邊來。 「既然來了,讓我們忘記了一切,快快樂樂地過幾天吧!誰也不知道這種日子能有多少呢……」 說到這一句話,湘綺和秋海棠不由同時苦笑了一笑。 可是以下的兩天倒的確過得很快活,那個啞丫頭顯然也知道了他們的心事了,款待秋海棠幾乎比湘綺還要殷勤。第三天早上,秋海棠還在湘綺的臥室裡發現了一幅新繡的秋海棠,端端正正地掛在靠近鐵床那一邊的牆壁上,配著非常精緻的鏡框和彩須,使他感激得幾乎掉下眼淚來。 「最難消受美人恩。」秋海棠隨手取過一支鉛筆來,在一張剛撕下的日曆的背後,縱橫上下的把這句詩寫了一二十遍,還沒有把筆放下。 湘綺就在旁邊瞧著,不由側著頭噗哧一笑。 「你的書大概看得很不少吧?」 「噢……」湘綺這一問,才把他的注意力從那紙片上移開了。「不錯,這……這都是袁紹文幾年來不斷鼓勵的力量。唉!」說到這裡,一聲短短的感歎,便由不得他作主地發了出來。「所以,我們這件事對於他,委實多少有些說不過去。」 「然而他本人原也是反對他叔父的!」湘綺很乾脆地說,「我雖不敢說他一定可以原諒我們,但這件事對於他,也只有很少的一些間接的關係,何致就說不過去呢?」 「因為一向做事太謹慎了,現在稍微有一些不謹慎,心裡便不覺膽怯了許多。」秋海棠慢慢地把那支鉛筆放回了筆筒裡去,臉上透著很為難的神氣說。 湘綺正斜坐在床沿上,半個身子靠定了床欄杆,雙手抱住膝蓋,仰起著臉,眼睛看在一行一行的甍磚上,大約默想了兩三分鐘。 「膽怯有什麼用?」她並不向秋海棠看,只像自言自語地說,「像我們這種偷偷摸摸的樣子,那兒還談得上謹慎兩個字,簡直隨時隨地都可以給人家揭破;到那時候,別說你對袁紹文面上定然弄得大大說不過去,便是我們對於我們自己也何嘗說得過去呢?」 秋海棠垂下了頭,幾乎給她說得毛骨悚然起來。 「現在你又不能就和他辦交涉。」 「話不是這樣說法!」湘綺的眼光,這才從上面的甍磚上移到了他的身上來。「方法也不是死的,反正你家裡並沒有什麼牽掛,我們要走是很容易的事。」 「走到哪裡去呢?」他想到自己每次無論上什麼地方去,街上總有人指指點點的在議論他,好像他臉上貼著名字一樣,因此不由不懷疑走到什麼地方才可以沒有人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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