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秋海棠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
「袁鎮守使也常到……?」秋海棠開始想問,但又自覺太唐突,忙立刻咽住了。 「他可從沒有來過。」湘綺卻已知道他所要問的是什麼事了。「這也是我當著胡督軍太太的面跟他講定的。他可以玷污我的身子,卻不能再玷污我家的門庭!現在,這裡一切都和一年前一樣,每天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來客,看家的也還是那個啞丫頭,當他不在天津的時候,我住在這裡的日子很多,我們的吃用衣著,都和從前毫無改變:只是我這一個人,卻已永遠不是清白的女孩兒了……」 說到這一句,湘綺的聲音已變得非常的酸楚,使秋海棠聽了,馬上從心底裡湧起了一陣憐惜和悲憤的情緒。 他把一手支著下頷,一眼不眨地看著湘綺的臉,差不多有五分鐘沒有移動他的視線;湘綺也像沒有覺察一樣,儘自望對面牆上的幾幅字畫看著,不覺彼此都看出了神。 其實兩個人都沒有看見什麼,他們的兩顆心正像火車上一對飛輪似的不停地在旋轉著,彼此都想不顧一切的向對方傾吐自己的衷曲,但又覺統共只見了兩面,不應該相知得這樣快,而且一時也不知道應該打什麼地方說起才好。 這糧米街原是城內一處很偏僻的所在,羅家住的又是獨院,屋子裡的人不說話,外面也就一點聲音聽不到,只剩一陣陣不很遒勁的秋風,在窗外樹梢上吹動著。 「坐著沒有什麼意思,我給你瞧一些東西好不好?」湘綺突然站起來打破了沉寂的空氣說。 秋海棠當然是來不及的說好,但在湘綺沒有把她所說的東西捧出來以前,他卻委實猜不到是什麼好玩的東西。 實際上湘綺所取出來的卻不是什麼玩物,而是一本小小的照相簿;然而這個倒真是秋海棠所最愛瞧的,同時湘綺也知道他一定愛瞧,因為這上面所貼的幾十張照片,全是她從小到大,二十多年中所留下的各個不同的影子。 秋海棠小心翼翼地接了過去,像賞鑒古物似的一頁一頁地翻看著,每一張照片,至少要耗費他三四分鐘的工夫去端詳,嘴裡還要不住地問每張像片拍攝的地點和時期;他覺得這真是他一生中一個最重大的損失了,因為在湘綺這許多照相中,竟沒有一張是和他同攝的! 「這是誰啊?」在第六頁上,他發現有一男一女兩個十來歲的小孩子拍在一張照片上,女的那個當然是湘綺,但男的卻不知是誰,便含著很明顯的妒意問。 湘綺一直就站在他的背後,很敏捷地答覆他所發的問句,但這時卻故意不就回答。 「是你的表兄弟嗎?」秋海棠突然回過頭去,很莽撞地問。 湘綺忍不住噗哧一笑。 「表兄弟?他自己告訴你的嗎?怎麼這個人也猜不到!他就是我的親哥哥,至今還在南方養病,我們在小時候倒的確是最親熱的!」 「我怎麼偏不能生在她家呢?」又是一樁憾事,秋海棠想。 可是越往後翻,他的憾事卻越來越多,因為有不少照相,都不是湘綺一個人照的;跟她同照的人有些是親戚,有些是同學,在秋海棠的眼睛裡看來,這些人的運氣都是非常的好,足以使他相形見絀。 直到那個啞丫頭把一籠現蒸的肉包子端出來,他還沒有看到最後一頁。 「你打算幾時回北京去?」湘綺伴著她的特客吃了幾個包子以後,便放下了筷子這樣問。 「我暫時不想出臺,就是在這裡多耽擱幾時也不妨。」秋海棠幾乎就想說,「我希望能夠和你時常談談,只要袁鎮守使不來,我就不走。」 他的話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湘綺心裡已早就明白了。 「明天你可以到這裡來吃午飯,只要我們行動謹慎一些,這裡你是可以常來的。」 從此,秋海棠果然就接連著到羅家來了三次,無論在形跡上和精神上,彼此都禁不住有一種熱情流露了出來,只是雙方都很知道自製,即使在最興奮的時節,也不過相對一笑而已。 後來班裡所有的角兒和他手下的人差不多全回去了,趙四也一再的跟他說,如果沒有什麼要事,還是早些回北京去的好;同時袁紹文也有快信給他,告訴他自己已從承德回京,看到了他幾天前所打去的電報,不知道天津的事情講好沒有,希望他早些去信答覆,或是爽快回京面談,這樣才使秋海棠決定第二天動身。 但前一天的晚上,他依舊沒法使自己安坐在天津飯店裡,躊躇了好久,結果還是上糧米街三十四號羅家去吃的晚飯;又且因為明天就要分手了,不由流連得更晚了一些。 「說也可笑,」酒的力量已在湘綺的臉上加添了一重比胭脂的色澤更鮮豔的紅光。「你終算也是一個紅角兒了,可是我卻從沒有聽你唱過一句……」 「你為什麼不早說?否則我早把胡琴帶來了!」秋海棠在酒後也不由比往常興奮了許多。「現在就幹唱一段給你聽好不好?」 「好當然是好的。」湘綺說了一句,眼睛便看著秋海棠。 秋海棠立刻從餐桌邊站了起來。高興得忘記了一切的煩惱,馬上就想對著牆壁,揀一段最拿手的戲唱給湘綺聽。 「慢一些!」湘綺隨手拈起了一支牙筷,向秋海棠指了一指。「你別唱那些花旦戲,這個我可不愛聽!」 「那唱什麼呢?」 「小生戲你也能唱嗎?」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