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秋海棠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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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個上半天,他差不多沒有和趙四、馬金壽、金大個子一班人見過面,湘綺的信,像世界上一種最濃厚的膠水一樣的,把他牢牢地黏住在床前的一張小桌子上。湘綺不但已把自己怎樣給袁寶藩欺騙的經過,一齊告訴了他,而且還很明白地說,願意和他做一個永久的朋友。 在秋海棠的生命史上,這一天真是最快樂的一天了!吃午飯的時候,他的食量足足比平日增加了三倍,可是假使有人問他哪一個菜做得最好,或是趙四在一路吃的時候跟他說了些什麼話,他是一定答不出來的。 「假使我們早一年見面就好了!」他一路在房裡洗臉,不覺一路又想起了羅湘綺,便獨自這樣慨歎著。 他瞧時候還早,自己儘管不知道湘綺所說的糧米街在什麼地方,但有兩個鐘頭的工夫去找尋,諒必也不致再有什麼困難,便決定一個人先走出去,不向趙四榮奎一干人提半個字,免得將來多一條痕跡。 天津的中國地本來不怎樣大,雖然他不坐膠皮車,只憑兩條腿走路,但繞了三刻多鐘,也就在戶部街後面找到了這一條冷僻的小路了。 三十四號是一所古舊的小平房,屋子最多不過兩進,但大門和二門中間的天井,卻相當的寬大,東西兩邊,各種著一棵大槐樹,椏枝虯曲團團如蓋,看去真像兩頂脫了紙的破傘。地上收拾得很潔淨,門窗和牆壁也漆髹得很新,大概距離上次修葺的日子,最多不到三個月咧! 秋海棠在二門口遲疑了好一會,不敢再闖進去。第一,他恐怕時間太早,湘綺自己還沒有起來;第二,他想客人走到這裡,至少應該喊一聲了,可是怎麼喊呢?雖然他已從回信上知道了湘綺的名字,然而彼此才見了兩度的新朋友,怎麼就好直截爽快的喊「湘綺在家沒有」呢? 沒奈何,他只得還像在臺上做戲一樣的高聲咳了兩聲嗽。 這個符號的功效可真不小,馬上就有一陣很輕快的腳步聲傳佈了出來,一會兒,二門敞開了,站在石階上的是一個布衣布裙,裝束完全跟女學生相同的少婦;可愛而真誠的笑容,浮現在她那薄敷脂粉的臉上,這還有誰呢?當然就是秋海棠兩天來時刻不忘的羅湘綺了! 「來得好早!」她把身子一側,讓秋海棠在又驚又喜的情緒中走進了二門來。 第二進屋子的中堂裡,安著一張掛有白桌帔的方桌子,上面供著一個牌位,和燭臺香爐之類,使秋海棠立刻想到了湘綺信裡所提起的為了她的受騙,以致病勢加劇而不久就撒手西歸的母親。 湘綺引著他走進了兩邊的耳房。 「你在這裡待一會好不好?」湘綺先招呼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了,然後微微一笑,很活潑地奔進了後面去。 秋海棠竭力鎮定了自己的心神,抬起頭來,向屋子的四周打量著,這是一間長方形的屋子,佈置很簡單,但非常潔淨,一些沒有富貴的氣象,只有一種古雅而幽靜的風趣。北面的壁上,掛著一張狹長的團體照,秋海棠走過去一看,便知道是湘綺從第一女師畢業的時候所照的了。照片上的人像大約只有半個指頭那麼大,但不消半分鐘,他就立刻把羅湘綺找出來了。他對那一張黃豆大小的臉龐仔細地端詳著,覺得非常的眼熟,似乎這個人已跟他在一起生活有十多年了! 「放在那一邊!」正當他在端詳得出神的時候,忽聽湘綺的聲音在他後面響著,回頭去一看,湘綺正掀開了簾子走進來,屋裡卻多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正把兩盞茶、一碟脆棗和一碟洋糖,依著湘綺所指的方向安到一張小幾上去。 「讓我們坐著說話吧!」湘綺先自在下首的一張椅子上坐了,然後堆著微笑,竭力把秋海棠讓到上首去。那個長得很清秀的女孩子,一聲不響地放下了兩個碟子以後,便透著滿臉的憨笑走出去了。 「這是一個在我們家裡長大起來的小丫頭,天生的又聾又啞,只有心裡倒還明白。」不等秋海棠問,湘綺便自動給他這樣說明著。 「大凡啞子同時一定也是聾子,因為他們不能開口,即使有人辱駡他們,也不能回話;所以老天可憐他們,爽快教他們不要聽見了,心裡倒可以好受些。」秋海棠完全像到了自己家裡一樣的很隨便地說。 湘綺笑著點點頭。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約你上這裡來嗎?」 這一問倒險些就把秋海棠難住了,使他端著一盞茶,遲疑了好半晌,才像小學生做作文似的慢慢地迸出了下面這十幾個字來: 「因為你願意和我做一個永久的朋友。」 可是這十幾個字委實說得太好了,它的影響不但使聽的人立刻漲紅著臉,低下了頭去,便是說的人也覺得臉上熱辣辣地像已經犯了一樁大罪一樣。 屋子裡約摸靜默了三四分鐘。 「並不只為這一個緣故,」還是湘綺先鼓足了勇氣說,「我的意思是想讓你多知道一些我的身世。」 秋海棠透著極莊重的態度,向小幾上的一碟碧油油的脆棗看了一眼,並不就插嘴。 「袁寶藩他有本領能夠騙到我的身子,卻不能騙到我的心,更不能使我忘記過去的一切!」羅湘綺的說話,漸漸顯得激昂悲憤起來。「我母親從發覺他的騙局的第二天起,病勢便沉重了,她一面痛恨他,一面又覺得太對不起我,便抵死不願再住在那邊,由我和父親把她送了回來,使她仍得在自己家裡咽了最後一口氣。」雖然事情已過去了一年多,但湘綺一提到這件事,禁不住眼圈又紅了。 在這一節話裡,秋海棠實在覺得無法插嘴,只能繼續靜坐著傾聽。 「因為這所房子是我母親瞑目的所在,而且我自己一生中所過的最愉快的日子,也都是在這裡過的,所以我決定仍把它保留著,甚至還利用了他的錢,全部修整了一下,所以看起來反比從前新得多了。」說著,湘綺臉上不覺又浮出了一絲苦笑。「我父親也一直住在這裡,直到最近才帶了一筆錢,到南方去看我的哥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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