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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這一個問題足足耗費了二三十分鐘的沉思,最後,他才決定完全不用什麼稱呼,第一行就這樣寫:

  「我生不幸,甫十二齡已因父喪家貧母老之故,被遣入玉振班為童伶矣。尤可痛者,師複任心所欲,責令專習旦行,以一男子而令調朱敷粉,作女兒裝,誠可恥極矣!」

  像這樣寫下去,材料固然很多,別說六七張不成問題,就是要寫滿六七十張,大概也不是難事;可是他想羅湘綺可願意費這麼許多的工夫看自己這一篇小傳呢?同時他還覺得與其嘮嘮叨叨地說上一大篇,不能引起對方的興趣,還不如寫得短而精彩一些的好。

  「此次前來津沽,百無所獲,惟於困厄中得睹芳顏,實私衷所不勝欣慰者也……」

  這一次,他決定最多以三張為度,但第一張寫了兩行,自己就覺得這樣寫下去,必然又是一個長篇了,因為既說「不勝欣慰」,當然就得說出所以欣慰的理由來,至少也得告訴她一些自己過去生活的枯燥,並且還少不掉要插進一段讚美她的話;這樣一鋪張開來,哪裡還能收束得住?沒奈何,只得又把第二張信紙撕了。

  他把右手托住了下頷,凝望著掛在牆上的兩支寶劍出神;隔室裡傳來的重濁的鼾聲,告訴他趙四和唱小生的李玉楨已毫無掛慮地走進黑甜鄉去了。這幾天來的奔走和爭執,雖然已使他同樣覺得很疲倦,但在他沒有把這一封信寫完以前,睡眠是絕對不可能的。

  「連日進謁。得親謦,實快生平;而女士之仙姿玉骨,蕙質蘭心,尤為僕所無限欽慕者……」

  第三張信紙似乎很可以順利地寫下去了,但經不起自己再把第一段重看了一遍,便又覺得萬萬不能合用;像這種肉麻的句子,不是那些捧角家所慣用,而為自己所最痛恨的嗎?自己畢竟還是個男人,還是個戲子,看了尚且不免汗毛直豎,又怎麼能去唐突羅湘綺那樣一位端莊高貴的女性呢?

  秋海棠的念頭才這麼一轉,那第三張信紙便又捏成一團,被送入字紙簍去了。

  眼看一本很厚的信箋簿,快撕剩一半了,他的疲乏的腦神經才為了他顯示了一個奇跡,使他在短短的三四分鐘以內,寫成了下麵這一封短柬:

  「此次之事,多蒙助力,感激無由言宣;一切糾紛,日內可望結束,惟在返京前,尚有下情相告,擬請見約一談(到府或他處均可)。千乞勿卻,並早日賜複是禱!僕吳鈞拜啟」

  這樣他才覺得很滿意了,雖然他對於追求女性的事實在一些經驗也沒有,可是只憑常理推測,他也知道與其繞著大圈子抄過去,還不如直接從正面進攻來得乾淨爽快。他想萬一對方真沒有意思的話,只要不給回信,自己就可以知道了。

  「或許她不知道吳鈞是誰吧?」信封黏好之後,他倒又躊躇起來,因為吳鈞這個名字是他自己所起的,外人知道的很少,但秋海棠卻委實不願用他的藝名或吳玉琴三個字和羅湘綺通信,因此仍用了它;依他的揣測,有那麼一打手帕和一瓶香水同時送去,再加上羅湘綺的聰明,她應該是可以猜到「吳鈞」是誰的。

  信和禮物,在第二天早上,都很順利地送出了,同時還據趙四報告,他答應送給季兆雄的一百元,也順便給他帶了去,受的人似乎非常高興。

  但有一件事卻很使秋海棠憂慮,那就是趙玉昆的失蹤。據警察局說,昨天下午已經把他放了,可是直到第二天下午,玉昆還沒有回天津飯店。榮奎跟秋海棠的琴師金大個子兩個人出去找了一晚,把附近所有的小酒店全走遍了,只是不見他的影子。

  「不要給那些混混們做了?」趙四昂起著一張胖臉,透出怪緊張的神氣問。

  其時他們都在馬金壽的房間裡,這個實際上還不到三十歲的唱鬚生的青年人,外貌卻萎頹得已像六七十歲的老人了,他的一大半的光陰是消磨在煙榻上的,因為他的頭銜是譚派鬚生,上臺去必須陰陽怪氣,爐火純青,抽大煙當然是必須具備的條件了!

  「這倒不怕!只要他們不用傢伙,一二十個混混還不夠二老闆打發咧!」金大個子倚在門框上,右手不停地搔摸著自己的光頭說。

  「毒龍難鬥地頭蛇,不要把人家看得太輕了!」趙四卻不以為然。

  秋海棠默默地坐在馬金壽的煙榻上,並不表示什麼意見,他知道趙玉昆不但膂力強大,身子滑溜,而且為人很機靈,照理不致會在那些光棍面前栽跟鬥,而且事實上一時也的確無法找到他,看來只好等回京以後再說了。

  「明天沈麻子的兄弟約定要來跟我們談談,想把明年的公事講一個妥當,那麼這回的事就算一筆勾銷了。」趙四看著秋海棠說。

  「大舞臺的錢我可不想再賺了!」馬金壽放下煙槍,沒精打采地說,他也知道人家決不會再約他,便故意先這樣的說。

  秋海棠慢慢地打煙鋪上站起來,伸了伸腰。

  「這會子我心裡亂得很,有事留著明天再商量吧!」他一面說,一面掀開門簾,就想跨出去,但走了一步,便又站住了。「榮奎,跟我去,問你一句話!」他回頭來單獨向榮奎說。

  雖然他也知道這個小夥計太油滑了,多少帶一些危險性,可是幾年來已把他差遣慣了,倒也很有些不能少他的困難。

  榮奎很恭順地隨著他走到樓梯口,想不出他有什麼話要問。

  「下去向帳房裡問一個訊,可有人送過什麼信來沒有?」秋海棠用著很低的聲音囑咐他,臉上差不多就要紅起來了。

  「慢些!」榮奎正想走下去,秋海棠又把他喊住了。「你告訴他們,只要有信送來,不管什麼時候,就給我帶上來……那是很要緊的信!」

  要榮奎去辦這種沒有銀錢出入的事,比較上是最可靠的,不消幾分鐘,他就回上來了。

  「現在沒有什麼信,他們說一有就給你送上來。」

  秋海棠掏出一隻夜光錶來看了一看,知道羅湘綺即使有回信,也不會在深夜十一點鐘的時候派人送來了。事實上,這封回信直到第三天早上才從郵政局寄來,信封以內,還有信封,顯見寄的人是怎樣的小心,信也寫得很長,至少有秋海棠去信的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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