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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回到天津飯店,秋海棠的腦海裡,已構成了一個很周密的計畫。

  「趙四哥快給我出去買一些東西!」他來不及地掏出二十塊錢的鈔票來,遞給趙四,「只要兩樣日用的東西就好了!」

  「究竟是什麼東西啊?」趙四呆著一張胖臉,莫名其妙地問。

  秋海棠不就回答他。

  「女人用的?」趙四突然靈機一動,居然明白了一半。

  「不錯,女人用的。」秋海棠一面打開一隻抽屜,向裡面堆著的幾個古舊的中國信封和一疊中國信紙看了一眼。「慢些,還要買些洋信紙洋信封,要揀好的買!」

  「這做什麼啊?」趙四更不懂了。

  「信紙信封是我自己要用的,另外再買兩樣女人用的東西,送給羅……袁太太。」秋海棠說到這裡,臉上禁不住又透出了非常興奮的笑容。

  「送給袁太太!二十塊錢?」趙四看著手裡的鈔票說。他想如果袁太太真的已把他們的事料理好的話,像這麼大的一件事,像她那麼闊綽的身份,怎麼好送區區二十塊錢的禮物做酬報呢?

  「你不用管!只要買一打手帕,和一小瓶香水就夠了!」秋海棠幾乎就要告訴趙四這是他和羅湘綺所商定的用作掩飾的方法了。

  「只怕太少了有些拿不出手吧!」趙四又嘰咕了一句,然後才移動他那一雙矮胖的大腿,準備走下樓去。

  那個一天到晚在做洋錢夢的小榮奎,突然三腳兩步地從樓下跳了上來,險些兒把趙四撞倒。

  「你還得快些趕回來咧!」秋海棠看著趙四的後影說,「袁公館的季兆雄回頭就要來找咱們,那是一定要你去打發他的。」

  「他不過是想你的鈔票罷了!」趙四一針見血地說,一會兒,他那冬瓜似的身影已在門簾外消失了。

  榮奎瞧趙四一去,便立刻挺一挺腰,顯出馬上準備打架的神氣說,「老闆,往後你再也不用見了那些混混們便害怕了!要是他們再敢上咱們這兒來胡鬧,不教他們挨兩下耳括子,這才怪咧!」

  秋海棠瞧他這一個平常膽小得像一頭耗子一樣的夥計,突然這麼變了氣質,心裡真不懂是怎麼一回事。不由回頭去向牆上掛的那架日曆瞧了一眼,奇怪今天是什麼日子,會把這一頭小耗子,激得這樣威風抖擻起來。

  「你出去不久,司令部就派了四個弟兄來,正好有幾個混混在這兒胡鬧,給他們上去只一喝,便全像小鬼見了閻王一樣地逃走了。」榮奎這麼一說,秋海棠才知道他還是「狗仗人勢」,掌不住立刻就向他發出了很鄙夷的一笑;然而無論如何,已可從他的報告裡,知道羅湘綺是的確給自己盡了很大的力量了。

  「大概二老闆也回來了吧?」秋海棠疑心趙玉昆回來之後,臉上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躲在房裡沒有出來。

  「這倒沒有。」

  「咦?」他記得湘綺告訴他,今天飯後胡督軍已派人去把玉昆保出來了,怎麼至今還沒有回來,他想總不致再出什麼岔子吧?

  榮奎的心裡,倒巴不得趙玉昆再在警察局裡多關幾天,上年的仇恨,兀自還在他舌尖上留著一些酸味咧!

  「打傷了人,怕沒有這樣容易放出來吧!」他捧著一柄空茶壺,慢慢地走出去,嘴裡故意用著不高不低的聲音這樣說,想讓秋海棠聽見,他明知這一位老闆是決不會跟他發脾氣的。

  秋海棠對待手下人的脾氣固然很好,但這時候他的不和榮奎計較,卻還另外有著一個緣故,那就是他心裡太高興了!

  一個長得那麼端莊秀麗,而又具備著豐富的知識和高潔的品行的女人,竟像夢幻一樣地走進了他的生活領域中來,任何人所企求不到的慰藉,已出乎意外地降臨到一個唱戲人的頭上了。這樣的遇合,如何能夠使他不高興呢?現在即使沈麻皮的手下把他所有的行頭一起扣住不放,甚至把他自己和趙玉昆一樣地關進警察局去,他心裡也滿足了,而且還可以為他們發誓,決不怨恨他們,反要感謝他們,他永遠不敢忘記自己能夠在這樣有利的情形之下,和羅湘綺見面是完全出於他們所賜的!

  實際上,羅湘綺對於他,不但並不曾像王掌櫃媳婦之流的一見面就流露出那樣熱烈的表示,而且也沒有說過一句直接宣洩情意的話,要不是秋海棠的感覺特別靈敏,真不會知道她已對自己發生超出尋常範圍以外的情感的。然而秋海棠卻不僅已經知道,而且還確信只要照著這個方向前進,他幾年來所想望著的那種安慰,便必然可以得到了。

  袁寶藩的那一條又長又大的身影和趙玉昆的至晚未歸,雖也使他把原定的計畫延遲了幾小時,但當旅館裡的人完全睡靜之後,他終於提起了筆桿,伏在一張小桌子上,攤開著趙四給他買的一本很講究的洋信紙,決定寫出一封他生平所從未寫過的最重要的信件來。

  他把筆鋒擱在硯臺上,不住地抹著,腦海裡的思潮,像煮沸了的開水一樣地湧起來;他覺得自己應該說的話太多了,本來只想寫一封短柬,實在是不夠的,至少得寫一封六七張信紙的長信。他想自己學戲的經過應該是要告訴她的,還有家裡的境況,以及他和袁家叔侄倆的交誼,也應該很坦直地寫出來,此外,他還想就對方所處的不幸的境地,表示一些熱烈的同情,最後他覺得才可以加上幾句宣洩愛意的話。

  「……」結構似乎很完滿了,可是筆尖一落到紙上,就發生一個極大的困難,他再也想不出開端應該用什麼稱呼。

  他真怨恨自己方才為什麼不勇敢一些,先向她探問一下,只要問明白從前她在學堂裡叫什麼名字,那麼稱呼就容易了。現在要是光脫脫地來一句「夫人賜鑒」,或「女士惠鑒」,不但有些欠通,而且教對方看了,也不免要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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