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秋海棠 | 上頁 下頁
一二


  「這一點我曾經問過好幾次,他們都一口給我保證。」忠厚的父親,毫無疑惑地說,「並且侯校長是深知我的家境的,所以當場已經給我說明,不久就要替我在教育廳弄一個位置,待到綺兒正式過門之後,女婿答應在天津另外找一個公館,大家住在一起。算來件件都好,只是女婿年紀大一些,未免委屈了你。」

  「綺兒,只要你肯答應一句話,這個月裡他們就要行聘了。」母親的心裡似乎早已相當的焦急。

  「我……是……」湘綺紅著臉,實在不好意思說什麼話。

  「據馬廳長說,這是袁鎮守使在你們舉行五周紀念會的那一天,親自把你看中的。」父親補充著說明。

  湘綺在那一天,雖然也見到幾個軍人坐在來賓席上,但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那個態度最惡劣的大胖子,就是存心想吞噬她的袁鎮守使。

  「他大概有多少年紀啊?」掙扎了好半晌,她才忍不住這樣問。

  「其實也不過三十多歲。」母親搶著回答。

  「三十多歲?」這倒大大的出乎湘綺的預料,她記得那天所見的幾個軍人的年齡,最少的也有四十多歲了。「最好請爸爸先去要張相片來看看。」

  母親好像還嫌多事,便又用很沉重的聲音說:

  「孩子,事情是……一定……好的。……第一件,……他們的……聘禮……送……來,你大哥看病的費……費用,便不愁……了,你……何必……三……心兩意呢?」

  但父親卻贊同湘綺的主張。

  過了一個多禮拜,羅老先生便從馬廳長那裡帶回了兩件東西,一件是一張三十多歲,穿著便裝,相貌很清瘦的男子的照相,一件是教育廳第二科科員的委任狀。

  湘綺對那照片注視了好半晌,十分懷疑地說:

  「這個人好像是那一天我沒有見過的。」

  「也許穿著軍裝和穿便裝有些不同,假是絕對不會假的!」父親從旁解釋著。

  事情便這樣決定了。

  四十天之後,就由胡督軍做證婚,在天津最大的一家菜館裡,演出了一幕類似滑稽劇的婚禮。最神奇的倒還不是這一個婚禮,而是那位善變的新郎:照片上的本來是一個三十多歲,長相很清秀的人,隔了兩個月不到,卻已變成一個四十多歲,身材又高又胖,半像牛、半像猛虎的大漢了。

  羅老先生像啞子吃了黃連一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倒是那個功成名就的馬廳長,卻還堆著滿臉得意的微笑,若無其事的在禮廳上和他周旋著。

  同時,才從破屋裡遷到金碧輝煌的新居中去的羅老太太,也在極度得意之餘,碰到了一些沒趣。

  「喲!這是我們的新姑爺啊!為什麼還不上那邊去呢?」她在一張軟榻上躺著,眼看那個照片上的人,很忙亂地在屋子裡前前後後的招呼,直到吉時已過,還不見他上舉行婚禮的所在去,便悄悄地向袁鎮守使從北京帶來的一個老媽子問。

  「這是我們的七爺啊!老太太,是新貴人的大侄子。」一個出乎意外的答覆。

  「什麼……話?」半身不遂的羅老太太,幾乎就想從軟榻上跳起來。

  「他是我們鎮守使的侄兒。」老媽子又重複了一句。羅老太太睜大著一雙眸子,再也想不出有什麼話好說。恰好袁紹文又從門外走過。

  「對……不……起……!」羅老太太用足了所有的力氣,向那個老媽子說,「請他進來,……我……有話請……教……他……」

  老媽子便立刻搶到門口邊去,高喊道:

  「七爺,請你來一下,三姨奶奶的老太太,有話給你說咧!」

  然而待袁紹文跨進屋子時,羅老太太已說不出什麼話了。

  【4.意外的遇合】

  秋海棠這一次上天津來,就營業上說,的確沒有成功,理由有兩點:第一是由於他的多唱青衣戲,少唱花旦戲,——統共只唱了一次《花田錯》——以致不能迎合一般人的口味,第二是配角太糟了,那個唱鬚生的馬金壽,簡直沒有嗓子。倒是他的師兄趙玉昆「偷」了幾次「雞」,「盜」了幾次「鉤」,都很受台下人的歡迎,連他的酒量也從每天一斤五加皮,加到了兩天三斤,兀是還在後臺嚷著沒有酒喝。

  他是一個光棍,唱戲所掙的錢差不多有六成是喝進他肚子去的,還有四成的支配是:一成吃零食,三成隨手散給窮人,特別是那些年老或有病的同行,逢到這些人向他伸手,他往往會把袋底都掏空的。那麼他自己怎麼樣呢?除了五加皮,他總不能不吃飯!還有,就說他自己沒有行頭,他也不能整天穿著大衣箱裡的戲裝過日子啊?還有,他晚上睡在那裡呢?這些問題他自己倒從沒有愁過,因為他有那麼一個能掙錢的把兄弟,終年供給他住,供給他吃不算,還要供給他穿。

  他是從不做一件衣服的,要穿的時候,就把秋海棠穿舊了的拿去,不問長短大小,便往自己身上套。有時候連話也不說一句,自管自的拿著走了。碰到尷尬的日子,他也時常把這些衣服往長生庫裡送,好在秋海棠也從不查問他。這樣鬧了幾年,除掉秋海棠本人之外,他家裡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不把趙玉昆恨得像冤家一樣;尤其是那個跟包的小榮奎,因為他把秋海棠誆到擷英去和王掌櫃的媳婦見面之後,玉昆曾經狠狠地揍過他一頓,差一些把他那一條右腿摔壞。

  這一次他跟著秋海棠上天津來,不到十天工夫,照例又把拿到的份子花光了,秋海棠也因為這幾天賣座不好,戲館的老闆沈麻子說話很難聽,心思亂得很,沒有工夫再注意玉昆,任他把一件夾大褂當掉了也沒有發覺。這一晚,玉昆仗著年輕力壯,不怕冷,又把一條夾褲也當掉了,喝了幾兩白乾,沒精打采地踅回天津飯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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