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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其實這些也不用她老人家說,當湘綺昨天從校裡搬回來的時候,一瞧家裡那樣破敗的情形,心裡便很清楚了。她記得自己房裡一共有七八個箱子,現在卻只剩四個了,問問那個從小買來的啞丫頭,她把大拇指和雞指做了一個圓圈,湘綺也就明白這是送進長生庫去了。

  對於家境的困難,湘綺當然是一籌莫展的,因為她只是一個二十一歲的少女,除掉讀書識字之外,能夠做的事委實太少了!

  「希望今天侯校長找爸爸去,會有一個好消息給我們。」她竭力想安慰她的病母,「只要我能掙上三四十塊錢,家裡也就可以寬裕一些了。」

  母親的憔悴的臉上,勉強透出了一絲苦笑。

  「告訴……你!……路大奶奶……今……兒又要……來了。」即使是苦笑,也不能在母親的臉上逗留多少時候,不到一分鐘,便立刻消失了。

  「我們欠……她的……兩百塊錢,……已有……半年多……不曾……給……她們利息,……臉上……真說……不過去……」

  湘綺看著母親那一副愁雲密佈的臉龐,差不多已把她這次畢業考第一名的歡樂全掃光了。

  「但也……也不能……怪……你……老子……」母親眼淚汪汪地說:「他……每晚……給……人家……抄……書,……時常抄……到……半夜裡才歇……歇手,近來眼……睛……已有毛病……了。」

  一陣酸楚,突然湧上湘綺的心頭,使她也不由不傷感得飲泣起來。

  她記得四年以前父親送她進女師的時節,穿的是一件已經做了兩年的夏布大褂,可是今天,當他應著侯校長的約上女師去的時候,她很清楚地看見他身上披的還是這件舊大褂,黃得像蜜蠟一樣,而且有幾處已經破碎了。他老人家幾年來生活的困苦,這一件大褂已經足夠說明。

  哥哥在四年前原是很壯實的,雖然已被送進一家綢緞莊去充學徒;而現在呢?卻已成了一個時時吐血的病人了!

  「你老人家千萬休息一會吧!待父親回來,一定就有好消息了。」湘綺知道每天下午,母親總得睡一兩個鐘頭的午覺,——這是她所能得到的唯一的滋補品——便竭力勸慰著,使她暫時忘掉一切的痛苦,慢慢地閉上眼睛睡去。

  湘綺自己卻還在坑沿上端坐著,一面替她母親驅走蚊蚋,一面深深地思索著。

  她開始怪怨自己了!前幾天,侯校長給她介紹的一家門館,她實在是不應該那麼固執地拒絕的,假使接受了的話,現在至少可以使母親心上寬慰一些了!

  其次她又想到一個同學的好意,想把她介紹給她哥哥,答應把資助升學和負擔一家生活做條件。在那個時候,她覺得真是一個很重大的侮辱,至少限度,也是一個滑稽的笑話。但現在看看家裡的情況,以及父親和母親的痛苦,她不禁略略有些後悔了。女人本來是要出嫁的,如果能夠因為自己的出嫁而有益全家的人,那麼即使帶一些被動性質,實在也沒有詛咒的理由。

  「哥哥的病現在不趕快治好,以後便沒有希望了!」母親的話,不斷的在她耳朵邊響著。

  哥哥是父親的獨生子,也是她從小到現在所有的一個最好的伴侶,他上杭州養病去的那天,湘綺為著他足足哭了三四個鐘頭,連夜飯也沒有吃。這樣一個僅有的同胞,如果真讓他一去不回的話,她心坎上一定要有一條永遠不能填平的創痕了!

  「但願侯校長能夠給自己找一個位置,那麼就可預支半年的薪水,寄給哥哥去做醫療費了……可是不知道爸爸今天談得怎麼樣……」湘綺的心裡不停的這樣想。

  爸爸終於回來了,滿頭大汗,顯得很興奮的樣子;但興奮之中,卻又帶著一些很奇特的神氣。

  「爸爸,校長給我找到了事情沒有?」羅老先生沒有走進屋子,她迫不及待地詢問著,可是詫異得很,她連問了三句,爸爸還是沒有回答。最後才含糊其詞地說:

  「停一會再告訴你!」

  接著,羅老先生便借了一個緣故,把湘綺支回她自己的屋子去,然後像商量軍國大計一樣的和他夫人密談起來。

  湘綺懷著滿肚子的疑問,在自己屋子裡蹀躞了好半晌,直到那啞丫頭再來請她進去,她還想不出是什麼一回事。

  最奇怪的是母親的臉上已突然透出了一種很難得的光彩,心裡似乎非常的高興,但坐在一張方桌邊的父親,卻顯著很尷尬而又遲疑不決的神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真使湘綺百思莫解了!

  「方才侯校長找我去,順便還會到了教育廳的馬廳長……」父親開始向她說。

  「馬廳長……」湘綺越發覺得奇怪了。給一個女師的學生介紹位置,她想無論如何也沒有驚動教育廳長的必要。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不錯,是馬廳長。」父親接著說,「但不是給你找位置,他們是要給你做媒的。」

  湘綺的心開始跳起來了,但母親臉上的笑容,卻已格外的明顯了。

  「男家是熱河鎮守使袁寶藩。論他的名位當然是無話可說的,不過年紀比你大了一些,或許……」父親感到很困難。「或許你要不歡喜吧?」

  「……」湘綺漲紅了臉,沒有回答。

  「年紀大一些,只要不曾娶過親,那是沒有關係的。」母親躺在床上插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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