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秋海棠 | 上頁 下頁


  關於推舉代表的一件事,倒的確是一個很棘手的問題。第一、因為女師幾年來在侯校長的聖女一般嚴肅的監護之下,差不多已造成了一種尼姑庵式的氣象:枯燥,肅靜,沉著……沒有一個人敢高聲說話,也沒有一個人敢放大步子走路,笑在學校裡是幾乎完全不許的,哭倒可以。在這種環境之下,即使是一個天生就的大演說家,也會退化到訥訥不出口的地步,因此代表人選的產生就大感困難了。第二,人類大多是好勝的,尤其是女性,一個自己沒有口才,沒有膽量能夠充當代表的學生,同時一定也不願意別人會有這種口才,這種膽量;儘管自己不能勝過別人,她也不願意別人能夠勝過她,於是在推舉的時候,便故意盡揀件件不如自己的人推選,使她萬萬不能接受,以致把事情僵繃著。

  直到開會前的第二天,代表還沒有產生,侯校長這才焦急起來了,她知道「民主政治」已行不通,便毅然變策,自己取過一張本屆畢業生的名單來,不假思索地用紅筆在第一個人的名字上點了一點,就算指定她做致謝詞的代表。

  不到半個鐘頭,羅湘綺的名字已在全校每一個學生的嘴上念著了。

  「羅湘綺是不是四年級考第一名的人?」一年級裡的一個新學生,像追憶歷史上一位大人物一樣的昂起了頭,眼睛半開半閉地看在牆上,一面向同房的兩個三年級學生這樣問。

  被問的人同時點了點頭。

  「長得好看嗎?」

  「還不討厭,只是身材長得太長,眼梢有些向上,樣子不大溫和。」第一個三年級學生,很苛細地批評著。

  「其實她也不能算長,恰巧長得正好!臉上和身上都透著一股很可愛的秀氣,我真喜歡她!每次吃飯,我總得不斷地旋過臉去看她!」另一個三年級的學生很天真地說。

  事實上,同學中喜歡羅湘綺的委實很多,她對待每一個人都非常和氣,儘管年年考第一,卻比年年留級的人還沒有架子;儘管家裡很窮,卻穿得比最有錢的人還整潔。教師說的話,她都能很適稱地服從,但決不過分的阿諛;四年來從沒有犯過一件過失,即使是脾氣那麼古怪,事事歡喜挑剔的侯校長,也不能不暗暗承認這是她自己最得意的一個學生。

  當侯校長決定派她充任致謝詞的代表之後,她卻出乎人們意料之外的鎮靜,一般少女們所常有的那種假惺惺,甚至哭哭笑笑,推三阻四的許多做作,她一概沒有,同班幾個妒忌她的同學,雖然不斷的向她譏諷,有的假裝替她歡喜,說上一大段比罵還凶的好話,有的假裝替她擔憂,慫恿她去向侯校長推辭,但羅湘綺的答覆,卻始終只是淡然一笑而已。

  真的!湘綺對於這件事,心裡的確看得很輕。在侯校長沒有指定她充任代表之前,她實在沒有希望別人推舉她的意思,待到侯校長把她的名字圈定之後,她立刻覺得這是一種很平常的義務,好比她三年來一直被指定充任級長一樣,固然不足希罕,但也沒有推辭的必要。她想踏上講臺去沖著自己全校的同學,和寥寥可數的幾個來賓面前,像背書似的講上一段客氣話,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呢?講得好,人家也不過是拍一陣子手完事;講得不好,人家也不見得就把自己轟下來,左右是這麼一回事,不信反會比平常的功課難的。

  難倒一些不難,可是這一段短短的謝詞,後來對於她自己所發生的影響,卻委實不是她所預料得到的!她的生命的過程,竟因這一次十分鐘不到的演說,而從一條原是很平坦又且極少曲折的大道上,岔到了另一條崎嶇不平,險象環生的小路上去。要是她事先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她是一定寧願被侯校長開除,抵死不願充任這一個不祥的代表的!

  然而世界上,有幾個人是可以料到未來的一切的?

  七月三日的上午,女師的五周紀念會終於在一所古舊的大禮堂裡舉行了,天氣是非常的陰沉,好像老天也知道將有一個純潔的少女,要在這個集會上,遭到厄運了。灰黑色的雲片,遮滿了天空,好好的一個早上,變得像傍晚一樣。

  來賓照例只是很少的幾個地方長官和紳士之流,連學生的家長在內,也不過三四十人,一眨眼,時鐘不覺已打過九下。學生和先到的來賓,一齊走進禮堂去了,侯校長卻還在應接室外的廊下,很焦急地鵠候著。因為這一次的典禮中,胡督軍和汪省長兩位,都是萬不能少的偶像,而且事先他們都答應准到,但現在除掉汪省長已由馬教育廳長伴同到會之外,胡督軍卻還是芳蹤杳然。

  「侯校長,現在已經快九點一刻了,我們要不要先開會?」教務主任洪先生,跫到她面前來,悄悄地問。

  終年拱腰縮肩,眉尖深鎖,臉上不見一絲笑容的侯校長,現在是顯得更憂鬱了,湊著上面密雲不雨的天色,真會令人立刻幻想到這裡將有一幕悲劇要展開了。

  她把十條鳥爪似的手指,毫無感覺地互相搓捏著,無法答覆洪教務主任的詢問,因為不等胡督軍駕到而先開會,這是無疑的會使他不歡的,但盡讓汪省長和馬教育廳長等一干人在這裡枯坐,卻也有些說不過去,這就使她夠為難了!

  「唉!對於這些人真沒有辦法!」她低下頭去,嘆息著說。

  直到又過了二十多分鐘,洪教務主任又來催問了四五遍,侯校長急得快要暈過去了——真像三十年前她在故鄉天天盼望她未婚夫從拳匪中逃出,而始終不曾得到半些消息一樣——空氣裡才傳來了一陣皮鞋的響聲,接著那老門房便氣喘如牛地引進了七八個全副武裝的傢伙來。

  侯校長從一副老光眼鏡裡看出去,認得走在第一個比較瘦,滿臉帶著鴉片煙氣息的長個子,便是胡督軍,忙立刻堆出了向所未有的笑容,迎上前去,可惜她的背本來已經傴得很厲害,現在見了這一尊大人物,為著要表示謙恭起見,便格外拱腰縮肩,彎成一隻「人蝦」的式樣,胡督軍的身子至少要比她高出三尺,因此隨便怎樣也不能再見到她的笑臉了。

  「侯校長,讓我給你引見一位朋友,」胡督軍打著滿口的山東話說,「這是俺的把兄弟熱河鎮守使袁寶藩,你大概也不能沒有聽到過他的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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