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秋海棠 | 上頁 下頁


  紹文冷笑著把頭一搖。

  「怕不是你的姑媽,倒是一個媒婆吧。」

  說得張天明和俞仲遷都笑了。

  「是的,正是我的姑媽,是去年才嫁的!」榮奎搶著說明,只是說得太忙了一些,反露出了一個大漏洞。

  「去年才嫁的?你不要給鈔票迷昏了!昨兒那個老太婆至少有五十多歲了!」紹文把左面的衣袖更擄高了一些,越發透出了嚴肅的神氣說,「告訴你,榮奎,上回你收了人家一百塊錢,想給你們老闆拉馬,要是真稱了你的心意的話,別說他的嗓子要斷送掉,便是那個廬局長知道了他老婆幹的好事,怕也不能輕易饒人!你吃了你老闆的飯,如果真想巴結他,只要把那幾件行頭管好就算了!這種心勸你別多操!下次讓我知道有這種事,一定叫你滾蛋!」

  這一場訓斥,倒的確不是出名的精靈鬼小榮奎所預料到的,可是他也知道袁七爺的勢派,以及他和秋海棠的交情,當然不敢反抗,只得連連的說:「小的怎敢,小的怎敢。」一面腳下明白,湊袁紹文回頭去和張天明說話的機會,馬上像一頭兔子似的鑽了出去。

  當他一路走回第一樓去的時候,一路就在腦子裡盤算起來。

  「這個袁老七真是比我還精明!人家私下幹的事,他怎麼就會料到了?看來還是歇手吧!別弄到洋錢沒有進袋,反把飯碗打破了。」

  然而再一想,又使財迷了心的榮奎膽壯起來。那個老婆子不是說只要他能夠想法子使秋海棠和王掌櫃的媳婦單獨見上一面,他就可以得到兩百塊現洋和一隻金鐲兒嗎?兩下加起來,至少也有三百多塊錢,拼著一年沒有生意,也虧不了什麼,何況他想:

  「年輕的男人和女人一見面,哪會不歡喜之理?只要老闆歡喜,就不怕他再告訴袁老七,而自己的飯碗,還有什麼危險呢?」

  可是再一想,又怕事情一旦鬧破,王掌櫃一定要跟秋海棠打官司,那時候他豈不也要連累進去嗎?這樣想想,榮奎的心倒又寒起來了。

  但一眨眼,另一個念頭又湧了起來:

  「呸!怕他什麼!王掌櫃統共不過是一個開綢緞莊的經紀人,既不做官,又不帶兵,即使事情鬧破,怕他什麼呢?」

  接著,又從袁紹文的身上,反使他想出了一個計較來:王家的媳婦不是先想單獨和秋海棠見見嗎?只要自已湊一個空,借袁七爺的名字,把秋海棠騙到約定的飯館子裡去,不是很容易的事嗎?

  榮奎越想越順利,險些高興得就在路上跳起來。

  這一晚,王大奶奶果然又打扮得花朵一樣地坐在池子裡,不斷地向臺上的秋海棠,送過含有無限深情的眼波來;秋海棠也開始有些察覺了,因為他看得很清楚,這個女人在最近的一個半月裡,不管自己在那裡出臺,總是獨坐在池子前面的第二三排中間,對他聚精會神地注視著,連大風大雨的日子也沒有間斷過,當然他是知道她的用意的,並且也曾幾次對她產生過憐惜的心理。他想:

  「這樣深情的女人,倒也的確是很可以感激的。」

  然而回到後臺,心裡稍稍安靜之後,便立刻又想到了袁紹文平日勸勉他的話,以及他在幾年中屢次竭力替自己解圍,不使患著高度色情狂的袁鎮守使,對自己有什麼非禮的舉動。

  「物必自腐,而後蟲蛀之!」他仿佛聽見紹文的聲音,在他耳朵邊響著,「因為你們唱戲的人,往往要和好人家的婦女亂混,所以才有人會把你們同樣的當做玩物看!只要你自己守得清白,別說一個鎮守使,就是大總統,大元帥,也不敢小看你!」

  因此,秋海棠一到臺上,總是專心致意的唱戲,儘管心裡很明白,有許多美麗的女人正在發出電氣一樣的眼光來挑逗著他,他也不敢向她們回看一看。

  但王家的媳婦兒倒真是許多女人中很特別的一個,她不但捨得時間,而且還拼得花錢。在廣德樓時,就有一個看座兒的受了她的厚賂,送過幾套行頭到後臺來;雖然秋海棠沒有接受,可是至少有幾百塊錢她已經花掉了!其後秋海棠家裡,又會不斷的收到一個不具名姓的人所送的許多厚禮,顯然也是這個女人的苦心。無奈秋海棠的意志,還並不像一般年輕人那樣的易於顛倒,同時又有袁紹文以良友的資格,不時在旁督責,所以始終不曾做出事來。

  大概她後來才發現惟有榮奎是秋海棠身邊最密切的人,要達到她的目的,只有這個人是一條好幫手,因此她就打發她所最寵信的老媽子來代表她向榮奎求教,已經兩次賞過他十塊錢了。這一晚,當榮奎受了袁紹文的一場訓斥,走回第一樓的時候,又在後臺門外撞見了這個年紀比「真紅娘」老了三四倍的「假紅娘」,而且不等他開口已照例先遞過了一個紅紙包來,圓圓的,硬硬的,觸在榮奎手裡,立刻就使他知道又是十塊大洋進門了。

  錢本來就是世界上最可貴的法寶,他可以叫人死,可以叫人生,又何況這一些小差使?而且榮奎的良心也真不壞,他覺得拿了人家的錢,也應該給人家做些事,反正王家的媳婦兒又不是什麼毒蛇猛獸,秋海棠和她見上一面,難道就會給她吞吃了不成?

  「好的,你留下一個號碼,有機會我給你打電話!」榮奎這麼一想,膽子就更壯起來了,倒像這是他份內應做的事。

  那個老媽子就歡天喜地地去了。而從這一晚起,王掌櫃的媳婦的怪妖媚的臉,不覺更添上了幾分春色,在她的內心裡,早有一種說不出的欲望在燃燒了。好像老天也有心要成全她,三四天之後,王掌櫃的為了買賣的事,動身上天津去了,臨走照例還把家裡的一切交代了他媳婦,——中間當然包括著整千的現鈔,和幾個外國銀行的存摺在內。——使她差一些就要開口向他道謝。

  其實,王掌櫃在家,也阻擋不了她什麼,可是他一出門,當然對她更方便些。第二天中午,一隻九百塊錢的鑽戒已給王大奶奶買到了;回去的時候,順便又到擷英去吃了一頓中飯,這是專門為著預先察看那裡的地形而去的。——「地形」?不錯,正是地形!無論男人掠誘女人,或是女人玩弄男人,其情形都和獵人射獵相同,要射獵,當然是先要察看地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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