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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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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念到這裡,突然一聲尖銳而激昂的聲音把蔣夢麟校長的聲音打斷了。接著胖胖的張蓮瑞跳起來,指著自己頭上的白紗布,向這位站在臺上的校長大聲詰問道:「校長,您是一向主張公道的,請問您來給我們念這種顛倒黑白的訓令是什麼意思?難道赤手空拳的學生為了表達一片愛國熱情,為了抗議漢奸們對華北領土的廉價拍賣,竟是越軌的行動?我們多少學生無辜地受了像我這樣的重傷,為什麼教育部不去聲討那些漢奸賣國賊?不去為他自己的學生伸冤報仇?卻反而誣賴我們堂堂正正的愛國行為是越軌行動?……蔣校長,請您回答!」 「回答!回答!」張蓮瑞的聲音剛消失,禮堂的各個角落全轟雷似的響起一片「回答」的吼聲。 蔣夢麟站在臺上,薄明的光線,照見他的瘦臉越發灰暗、焦黃。他拿著那張訓令的手不住地哆嗦——哆嗦。他咬緊嘴唇激怒地向坐在台下的學生們瞪視了一陣,好容易捺下心頭的惱火,剛想說什麼,可是台下卻爆發了更加強烈的喊聲:「蔣校長,日本人把你堂堂大學校長都扣留了三個鐘頭,難道你不覺得憤慨麼?不以為羞恥麼?」 「蔣校長,你應當為民請命,你應當幫助學生的正義行動,你不該為了自己的飯碗給當局拍馬屁!」 「……」 台下亂成了一片。雖然有幾個特務學生大喊「肅靜!」 「開會!」可是憤怒的學生群卻像迸裂的火山,一團團抑制不住的火焰,一個勁地熊熊向外噴射!大禮堂的各處全展開了對蔣夢麟校長的口伐——一陣比一陣緊的詰問。 站在臺上的蔣校長和他旁邊的另外幾位學校負責人,全呆若木雞地鵠立在那裡。他們不聲不響地看著沸騰了的學生們。等下面的聲音稍稍平靜了,忽然,戴著金絲眼鏡、圍著一條講究的毛圍巾、白白淨淨的胡適「博士」,把蔣校長向旁邊一推,自己站在他的位置上高聲講起話來:「同學們,蔣校長一片憂國憂民的心,你們不要誤會。你們罷課已經快一周了,這樣下去怎麼得了?你們是學生還是政治家?救國要有真本領,赤手空拳、散傳單、喊口號,鬧了半天,受傷的是誰?挨打的是誰?被捕入獄的又是誰?還不是你們這些年幼無知的青年學生。我們的中央政府對於日本人要講策略、講戰術,不可逞一時之勇,蠻幹、傻幹。所以,我奉勸你們愛國也應當講究一點方法,要找正確途徑……」 在他娓娓而談的時候,學生群中早有人不斷發出了「胡說!」「瞎說八道!」的吼聲,當他談到「要找正確途徑」的時候,台下幾百個學生呼啦一下子全站了起來,並且一齊高聲怒喊道:「滾下去!沒人聽你的屁話!國民黨的走狗胡適滾下去!」 畢竟是胡適博士,修養自與眾不同。對著這些當面辱駡他的學生,他不但不像蔣夢麟那樣氣得面孔發黃,反而氣勢洶洶地把圍巾用力向後一甩,把雙手向腰裡一扠,活像戲臺上的打手,高聲對台下喊道:「我是堂堂政府委任的大學教授,我為什麼要滾?……我就是不滾!就是不滾!」 「打這個恬不知恥的走狗!」台下一片激怒的喊聲,還是震動了臺上的胡博士。他一看情形不妙——台下已經有人直奔臺上而來。機靈萬分的這位博士,立刻拉起蔣夢麟校長,並且對旁邊幾位先生一努嘴:「走,快走!」 他一邊直奔樓上走去,一邊還振振有詞地對身旁神情慘澹的蔣校長說:「對牛彈琴——何必對牛彈琴!……快走!夢麟,快走!」 就在胡適高喊「不滾」的時刻,被李槐英拉起來,也站在人群當中的鄧雲宣,對著他身旁的林道靜長籲了一口氣,並且低聲在她耳邊說道:「你勝利了!完全應當罷課抗議!真是斯文掃地!斯文掃地!……」 林道靜正雜在興奮的人群當中,走出北大三院大門口的時候,王曉燕不知從哪裡一下子竄到道靜的身邊,並且一把緊緊拉住她的胳膊,面孔漲紅地小聲說:「你的主張對!還是來參加這個會好。不然怎麼會叫胡適這樣丟盡了人?!」 這時侯瑞和吳禹平、劉麗他們也走了過來。他們沒有和道靜說話,但是從他們對道靜投過來的眼色——那種興奮而贊許的眼色中,似乎說出了同樣的話:「你的主意太好了……你看,我們北大學生可不落後了吧?」 道靜也看了他們一眼,並沒有說話。可是,她的眼睛卻這樣回答了他們:「群眾一旦起來了,你們看,什麼樣的魑魅魍魎能夠不一掃而光呵?」 第二部 第四十四章 天還沒放明,王鴻賓教授就開了燈披衣起床了。實際上他幾乎一夜沒有睡覺。這是什麼日子?在他一生中這是一個不平凡的日子!他,一個年過半百、一生埋頭治學的老學者,竟也起了這樣一個奇異的念頭——他要像青年人一樣親自去參加遊行示威,親自參加「十二月十六日」這個中華民族為挽救祖國的危亡、為爭取民族的自由而奮起鬥爭的日子。 在起這樣一個念頭之前,他當然不無矛盾。他想到了反動統治者的淫威;想到了多少愛國人士只為爭取起碼的自由和民主權利而身陷囹圄,甚至因此上了斷頭臺;他想到了他也許因此而被學校解聘而失業,甚至被捕入獄。那麼妻子、他心愛的女兒們,將失掉丈夫,將失掉父親;而他自己呢,也將吃到從沒吃過的苦頭。但是這些顧慮,這些憂念,敵不過他胸中燃燒著的正義的烈火,他終於還是行動起來了。他王鴻賓從來就是一個忠正不阿的、忠於自己祖國的、致力於民主的人。他,從來也沒有在暴力面前屈過膝。雖然當年由於和胡適的接近,受過他的影響,許多問題認識不清;但是,後來在進步同事的幫助下,在他女兒和青年學生的鼓勵下,他終於從辯證唯物主義、從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學說中把自己的思想澄清了,解放了,也把自己的頭腦武裝了。 如今他已認識到世界潮流所向,人類大勢所趨,共產主義必將在全世界全人類獲得最後的勝利。而那些共產黨人的堅貞不屈、為了人民和祖國視死如歸的偉大精神更深深使他嚮往。他鄙視自己的膽怯和私念,他不承認自己的年老和衰弱。一個人如果碌碌無為,只為自己渺小的生存而虛度一生,那麼,即使他高夀活到一百歲,又有什麼價值和意義呢?又有什麼真正的幸福可言呢?因此,他不僅捐款、動員別人捐款援助了「一二九」,並且還決定了參加「一二一六」的實際行動。他還找他的好友吳范舉以及其他進步教授一起參加,雖然有些人因各種原因不便於參加,而他卻在興奮中一夜不眠地等待到「一二一六」的天明。他穿好衣服天還不亮,他的妻子也從另一張床上醒來了。她一邊穿衣,一邊向丈夫怯聲問道:「鴻賓,你的主意不能變啦?你知道你今年多大年紀了嗎?——五十九啦。」 「知道!知道!」王教授急忙倒了一點暖水瓶裡的水,胡亂擦著臉說,「秀,你可不知道世界上有九十歲的青年,也有二十歲的老頭呢。我的主意已定,請君不必多言!」他拿起桌上的一副眼鏡用一塊絨布揩拭著,揩了兩下,忽然又覺得不對勁,急忙對妻子說,這副眼鏡不好,不結實。根據『一二九』的經驗,恐怕要動武的。你去給我把那一副玳瑁黑邊的找出來,那個戴著比較牢穩。萬一打碎了眼鏡,我這一千二百度的近視眼如何還走得路呢。」 王夫人站在地上不動,她瞅著丈夫,憂形於色。 「鴻賓,你真越變越成孩子了!這是開玩笑的事嗎?曉燕——我們已經把她舍出去了,把她交給革命,隨她去了。可是,你,你……鴻賓,你想想,我今年——也快五十歲啦,淩燕,她們還小。你這大年紀,這冷的天氣,萬一……」她說不下去了,這溫存的妻子,這善良的母親不禁用手巾擦起淚來。 「哈,哈。」王教授反而大笑起來。他用大手在妻子的肩上一拍,笑道,「你們女人家真是事多!都像這樣,都沒有人敢去冒一點點險,世界不就毀滅了嗎!去吧,趕快給我做點東西吃,吃得飽飽的,好和小夥子們比一比!」 王夫人做了一大碗雞蛋掛麵湯,又端來幾塊油炸點心,看著丈夫大口吃著,她的心緒更加不安了。這老頭子真的忽然變成了小孩子。他動作敏捷、迅速,仿佛青年人要去赴舞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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