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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道靜站在床前,默默地望著那張憔悴、焦黃然而又是那麼剛強而堅毅的臉。傷的挺重,但他絕不喊一聲痛;在和愛人相會的歡快中,在極端疲乏、幾乎昏沉過去的景況下,他仍然念念不忘當前的鬥爭和工作;念念不忘鼓勵愛人的進步……而且對於她那懷念別人的詩——雖然他明知她的愛情屬於那個死去的同志比屬於他的更多、更深,但他毫無怨言。他只是在盡一切可能使她感到幸福、感到歡愉,雖然,他能用在這方面的時間和力量是這樣少……她這樣想著,默默地凝視了他好久。一種近似負疚的感情,開始隱隱地刺痛著她的心……

  看見他的棉袍扯了幾個大口子,她找出針線開始替他縫補。在棉袍的口袋裡,她發現了一個揉得皺皺的小紙條。她打開來,這是江華清晰的筆跡:「靜,對不起你,我這是第三次失信了……」不知怎的,道靜看了這個平淡的小紙條——沒有寄給她的小紙條,忽然,眼睛潮濕了。

  「路小姐在家嗎?」

  「誰?」道靜一驚,放下手裡的東西輕輕地開了屋門。一看,原來是任玉桂的父親任老頭——現在他已經是市委的通訊員了。道靜又高興又惶恐地握住老頭的手,拉他進屋來小聲問:「老伯,什麼事?」她向睡著的江華一努嘴,「他受傷了。」

  因為她知道,如果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市委是不會派人來找江華的。

  老頭點點頭,關切地站在床前望望江華沉睡的臉,然後扭頭對道靜說:「他什麼時候受的傷?同志們並不知道呀!今夜裡有一個重要的會,要是去不了,我就去告訴當家的。他的傷重不重。」

  道靜望望江華黃黃的沒有血色的臉,輕輕地說:「他自己說不重,也不叫我看。他說叫釘子釘在腰上了,好像流多了血有點兒弱。您看叫醒他不呢?」

  「不用叫他了。」老頭兒憐憫地搖著頭,「我去告訴當家的,就叫他在你這兒養幾天。」老頭說著就往外走。

  「大伯,等等!一塊兒走。」江華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來坐在床上了。他說著話就下了床,一邊從容不迫地穿著棉衣,一邊對道靜抱歉似的小聲說道,「對不起,又失約了。你睡吧,別等我。太晚,我就不回來了。」

  她默默地送著他。看著他高大的身影隨著瘦小的老頭蹣跚地消逝在胡同的轉角處,不禁輕輕自語道;「盧嘉川——林紅——他,都是多麼相象的人啊!……」

  第二部 第四十三章

  道靜坐在鄧雲宣的公寓房間裡,正和他爭論著應當不應當罷課的問題,忽然房門輕輕地敲了兩下,接著,一個女人清脆的嬌聲在門前喊道:「鄧老夫子,快開門呀!」

  鄧雲宣急忙把門開了一條縫,卻見李槐英身穿一件綠毛衣,外披一件綠呢大衣,笑盈盈地站在門外。他就急忙把門大打開,並且恭恭敬敬地彎腰鞠躬道:「不知皇后駕到,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李槐英跳到屋子裡,用白白的小拳頭狠狠地在鄧雲宣的眼鏡前面晃了兩晃,大聲笑道:「要不看你平日老實,我一拳打碎你的眼鏡!……嘿……」她看見屋裡的林道靜,就一手緊握住她的手,一手指著鄧雲宣的鼻子說,「你們有什麼仙丹妙藥,把這位成天和古人打交道的老秀才也改變得年輕活潑起來啦?這位老先生可從來都是非禮勿言,非禮勿視的啊!」

  鄧雲宣用雙手捂住眼鏡和鼻子,好像李槐英的拳頭真的已經打到他的臉上,他急忙告饒道:「槐英!槐英!對不起,對不起得很!……」

  他這個狼狽樣、緊張樣,逗得李槐英和林道靜都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見她們笑,鄧老先生就越發緊張得兩手不知往何處放好,他只忙不迭地求饒說:「二位,二位,別笑!別笑!……」

  李槐英不笑了,一把拉住鄧雲宣的胳膊,說:「老夫子,找你去參加一個會。這個會呀,你一定非常、非常願意參加的!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什麼會?這般重要?我怎麼不知道?」鄧雲宣捂住眼鏡,神情又緊張起來。

  李槐英又在他眼前晃著拳頭,說:「你這個老夫子呀,『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唯讀古人書』,怎麼會知道這般重要的國家大事?十號罷課以後,咱們的政府當局可急壞啦,今天蔣校長要召集學生開大會,有重要指示。你老先生快去參加吧!」

  「這樣的麼?我不去了。」鄧雲宣搖搖腦袋,一下子坐到凳子上,好像剛跑完了百米,累得滿頭是汗。

  道靜這時開了口,她笑著問鄧雲宣:「老鄧,你不是反對罷課,覺得它有礙學習麼?我想蔣校長召集你們開會,大概也是這個意思。既然你們志同道合,那還不該去聽聽。」

  「走,快去吧。我還去呢,你更得去了。」李槐英拉著老鄧就往外走。

  鄧雲宣揚著一隻手,瞪著兩隻圓眼睛,正不知如何是好,道靜推了他一把,說:「去看看吧。我不是你們學校的學生,還想去領教一番呢。那你更該去了。」

  鄧老夫子被兩個年輕的女人推搡著,他一邊走著,一邊擺手說道:「我不贊成罷課,然而我可不同于當局的先生們。你們二位請不要誤會……挽救民族危亡於倒懸之中,我們青年學生當然責無旁貸,不過——不過……」

  「不過什麼?算了吧!九號那天大家都出生入死地幹了一場。你呢,老夫子,坐在書齋裡不覺得難過麼?」李槐英的嘴巴一動,老夫子的臉霎地紅到耳根。他一邊喘吁吁地邁著大步,一邊高聲嘟噥:「冤枉!冤枉!我哪裡知道……」

  道靜悄悄推了鄧雲宣一下,小聲說:「到處都是監視的軍警,你小聲點吧。」

  李槐英和鄧雲宣互相看了一眼,也互相撇撇嘴巴。

  看看已經到了三院門前,道靜就替他們和解道:「二位別爭了。看看禮堂裡面那麼多人……看樣子今天參加的人還不少呢。」說著,他們三個人都走進了禮堂。

  蔣夢麟校長眼看北大學生罷課將近一周還沒有複課的意思,於是,多方活動、設法,要召集全體學生開一次大會,勸學生們複課。還不錯,他的召集開會的願望倒是達到了。今天的這個大會竟到了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學生——看樣子總有三四百人。開始,學生們坐在破舊陰暗的禮堂位子上,鴉雀無聲地聽著蔣校長的講話。他的講話,不像是活人在傳達自己的思想、見解,倒像收音機在放送一種半文不白的缺乏文采的文章。只聽他這樣高聲放送道:「今日開會,見如此眾多同學濟濟一堂,本人高興非常。

  現在時局不靖,外面謠傳甚多,為諸君前途計,為本校榮譽計,也為上司的命令所訓,故今日要與諸君懇切一談……」

  「談吧!談吧!不要浪費時間啦!」學生當中不知從哪裡這樣一喊,蔣校長站在臺上,急忙從大皮包裡拿出一疊文稿,從中抽出一張,又對站在他身旁的國文系主任胡適看了一眼,就對著文稿高聲說道:「适才教育部來了訓令,特在此間向諸君一讀……」於是他清清嗓子高聲念道:「爾今,國難嚴重,平市各校,對於時事迭有表示其愛國之誠,政府及社會均已深察。惟目的與行動不可矛盾,此亦愛國青年所當體省。今後凡罷課遊行或離校活動之事,必須由諸師長勸阻,此種越軌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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