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
一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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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完了飯,探頭看看外面天還不亮,在屋內分外明亮的燈光下,他在口袋裡、抽屜裡東掏西摸亂找起什麼來。他找出了自己心愛的派克鋼筆,找出了幾頁人名、位址單,又找出厚厚的一疊筆記簿和幾把鑰匙,等一切都找好了,就一齊用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送到妻子的手裡,笑道:「這些東西都是我心愛的寶物,我把它交給你。萬一…… 我要不能回來,你可要替我小心保存。我數十年的心血和研究微得,可都在這上面……」 一直都在目不轉睛瞅著丈夫的王夫人,接過這些東西後,突然低頭哭了。過了一會兒,她隱忍著自己的痛苦,把這些東西拿一塊包袱包在一起,然後抬起頭來,用她從來沒有的堅決的聲音對丈夫說:「鴻賓,我和你一起去!」 「那——那怎麼行?」主教授驚住了。他想不到一生溫順柔弱的妻子,竟忽然想去參加這流血的鬥爭。 「你怎麼能行呢,你行我也行!」王夫人堅定果決的聲音使得教授沒的說了。沉一下,他張著兩隻大手笑道:「好!好!去吧。救亡戰線上又多了一位老女戰士。可是,我這些東西誰替我保存?」 「交給淩燕。」王夫人毅然說罷,便去準備食物、衣服;並像將出遠門似的把家務交代給二女兒,便和丈夫一同在晨曦中走出了家門。 一對老夫婦在凜列的寒風中奔到北大女生宿舍去找王曉燕。沒找到,別人告訴他們說曉燕到東齋去了。王鴻賓又帶了妻子奔向東齋來。一到這裡,王教授的眼睛突然繚亂了!他熱烈的奔騰的心突然像受到嚴寒的襲擊,冷縮了。只見東齋的大院子裡,亂亂哄哄聚集了許多男女學生。人們嘁嘁喳喳地嚷著、喊著、議論著。 突然他的學生王忠,站在人群當中大聲地講起話來。他揮著瘦胳膊,冬天早晨閃出的微弱的陽光照著他黃瘦的猴子臉。他高聲說道:「同學們!剛才學生會的一位同學講的話倒是對了一點點——這就是:我們北大是該覺醒了,是該不怕一切犧牲起來戰鬥了。可是話又說回來,我們向誰戰鬥呢,我們戰鬥的物件是什麼人呢?我要警告大家,我們不要再做某些投降黨派的俘虜和工具了!我們再不能把我們的熱血灑在糞坑上了!大家知道嗎?有些人高喊著抗日統一戰線,實際上是投降的統一戰線。名義上是聯合國民黨,實際上是連漢奸賣國賊也在聯合…… 「十二月九號咱們許多人就上了大當。說是抗議,說是反對出賣華北,其實呢,這是做好了圈套,拿咱們青年學生的腦袋和鮮血來做他們升官發財的政治資本。我們不要再上當了!我們真正愛國的青年就不光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而且要打倒一切帝國主義。我們不要上當!我們要革命就革個徹底——在街上轉一轉喊兩句口號管個屁用!」這個瘦猴子王忠的話還沒有講到一半,激怒的學生群眾就「通!通!」起來了。 「胡說八道」的噓聲在人群中喧嚷著。但是也有些同學不安地搖起頭來,並且有的開始把腳步往回縮去。 王教授看到這裡,焦急地瞪了他身旁的妻子一眼,囁嚅著:「秀,怎麼辦?這小子真、真壞!」正說著,他看見真的有同學把手裡的小旗一丟,喊了聲「不去了」就要往回跑了。 正在這時,教授夫婦的眼睛突然放出驚異的光彩來——那站在人群當中激憤地昂著頭揚著手的是誰?那慷慨有力地講起話來的是誰?那不是他們心愛的、一向沉靜而莊重的曉燕嗎? 只見她莊嚴地指著王忠的鼻子,用一種感人的激昂的聲調,面向各個角落的同學大聲說道:「同學們!我痛苦地、萬分慚愧地請求你們聽我講兩句!首先我要揭穿這個、這個歷史系的王忠,是一個無恥的託派,是和國民黨C.C.串通一氣的特務走狗!我,我就上過他們的當!有些同學就知道我這段慘痛的遭遇。他們打著各種騙人的招牌,欺騙、愚弄我們一些幼稚無知的同學,他把這些同學拉到了可怕的罪惡的道路上。我自己就是在他們的愚弄下做了許多罪惡的勾當而不自知的,可是,現在我明白了!我再不受他們的欺騙了! 「同學們,你們誰也別再受他們的欺騙呀!今天,我們全北平市的學生罷課六天之後,將要爆發一個更使賣國賊震驚、更使怯懦的人勇敢的大規模遊行示威。我們——稍有良心的熱血青年,誰能忍心眼看祖國大好山河一塊塊的變色,誰能眼看敵人漢奸橫行在我們祖宗世世代代居住的土地上而不痛心呢?只有這樣的人!像王忠這樣的人!」 說到這裡,王曉燕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了,被欺騙、被污辱的感覺激怒著她,她跳起來,跳到張著大嘴正要反駁她的王忠面前,幾個響亮的嘴巴啪啪地打在那張瘦臉上。她一邊打,一邊憤怒地高呼著:「打!打!打走狗啊!」這時,誰還能認出這個勇敢的、潑辣的姑娘就是當年那個埋頭書案溫文爾雅的王曉燕呢。 「打!打走狗啊!」隨著曉燕的呼聲,人群中雄壯有力的聲音也一齊喊起來了。要丟掉小旗走掉的學生又回來了。立刻一陣大亂——王忠和他周圍的幾個黨羽被憤怒的人群包圍著,「打!打死這走狗!」的喊聲響徹在清晨寒冷的院落中。那一小撮壞蛋學生立刻被打得鼻青臉腫、東倒西歪。王教授看到這裡忍不住用讚賞的高聲向女兒喊道:「曉燕,曉燕,打得好!打得好!……」 幾個壞蛋一看情形不妙,全縮著脖子突破包圍抱頭鼠竄了。王教授拉住妻子沖過興奮的、準備集合的人群跑到女兒身邊,他仿佛不認識她似的,左看看,右看看,打量了女兒一番,突然把大拇指一伸,豪邁地笑道:「好,好,曉燕,你算鍛煉出來了!鍛煉出來了!這迅雷不及掩耳地背後一擊,殺得這幾個害群之馬大敗而逃。痛快!痛快!」 「爸爸,媽媽,」曉燕滿面通紅地看著父母親,用低低的剛剛可以聽到的聲音說,「爸爸,您嚷什麼!多臊人。我、我過去太糊塗了……」想到過去被騙的罪惡生活,她反而羞愧得要哭了。可是看見父母親那種熱烈的期待的眼色,她又立刻喜悅地笑起來。她拉住媽媽的手親切地問道:「您,媽媽,您怎麼也來啦? 不等妻子張口,王教授搶先說:「你媽媽也變啦!她當然要變呀,丈夫、女兒……所以也來啦。怎麼樣,這就集合出發嗎?」 「這就集合去西齋,匯合那邊的同學再一起整隊出發。」王曉燕說罷匆忙地要走;可是這時迅速集合的群眾隊伍中,忽然爆發了一陣熱烈的聲音:「向王鴻賓教授致敬!向教授夫婦致敬!——王老教授也參加我們的遊行示威啦!」一陣熱烈的鼓掌聲暴風雨般沖著教授這邊飛過來。 第一次,王教授像一個姑娘般臉紅了。他望著這些青年學生純真的熱烈的眼睛,忍不住熱淚盈眶、喉頭哽咽。他頻頻向人群揮著手,一邊揮手一邊拉著妻子,像個小學生似的,慢慢地羞怯地走進排好了的隊伍當中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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