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一四二


  「我想——想,常常想你!你信嗎?」他抱住道靜的脖頸,突然在她的臉上吻了一下。他的這個動作,多麼像個年輕的熱情的毛頭小夥呀!道靜忍不住笑了。她把他的頭扳回到枕頭上,輕輕地像撫慰淘氣的孩子說:「華,我知道你……相信你。」

  江華笑著沒出聲,只是用力握著道靜的手,生怕它跑了似的。

  「你不是歡喜寫詩嗎?這些日子又寫過沒有?」歇了一會兒,他忽然問起這個來。

  「你怎麼知道我寫詩?」道靜有點兒驚異。

  「不但知道,而且還看過。」

  道靜霎地想起來,一定是懷念盧嘉川的那首詩被他看見了。因為那是在江華進門以前,她只隨便把它夾在桌上的一本書裡。想到這兒,她臉紅了。她拉起他的手,把自己的臉貼在上面,低聲說:「你——不怪我嗎?我不會寫什麼詩,只是、只是為他,為你的朋友才寫過。我願意你能瞭解我,不生氣。」

  江華沒有說話。他的臉色是寧靜的,單純而明朗的。只有一個比較成熟的同志,遇到這種場合才能有這種神情。過了一會兒,他才用低沉的聲音說:「靜,你剛才說過——我們的痛苦和歡樂都是共同的。一切都沒有兩樣。我只是隨便說說,你不要誤會。我很高興你能夠寫詩……好,再說點別的吧——咱們難得有這麼個閒談的機會。你常問我過去的生活,我總沒機會給你說。現在,我來說一點給你聽好不好?」

  他喘了一口氣,把道靜遞給他的開水喝了幾口,仍又倒在床上閉起了眼睛,「我爸爸是個印刷工人,一個人供養五六個孩子和我媽媽。平常還好,一遇到失業或廠裡欠薪,我們全家就要挨餓。我十二歲那年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什麼時候想起來都覺得對不起媽媽。你看我現在還算老實吧?可是小時候,我是個調皮鬼,是個好打架的小癟三,放了學我就和一夥小搗蛋在上海的弄堂裡逛。十二歲那年,我記得媽媽又養了個小妹妹,爸爸正失業,他出去奔走職業去了,沒在家,媽媽生了小孩躺在床上沒人管。別的孩子都小,我是最大的,她叫我向鄰家去借點米煮點稀飯給她吃,可是,我卻跑到街上找夥伴們胡鬧去,把這個忘掉了。我和夥伴們到碼頭上搶些破爛東西填飽了肚子,卻忘了媽媽和弟妹們在家堂挨餓。黑夜裡我玩夠了才回家,發現爸爸還沒回來,媽媽一個人躺在床上流著眼淚。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看她的臉像死人一樣白。三個弟妹也都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睡著了。當時媽媽沒有說一句責備我的話,可是,她那悲傷的面容給我的印象卻永遠忘不掉。我哭了,我知道自己做了壞事。所以從此以後我就變了……」

  他睜開眼來,疲憊地打住了話。道靜輕輕地給他揩去額上的虛汗,小聲說:「華,今天你太興奮了,說的太多了。歇歇,不要張口好不好?」

  「不累。我們應當多談談心。」江華微笑著繼續說道,「靜,沒有黨,我也是沒有今天。是黨挽救了我這個流浪兒。從我當學徒起,党就在培養我、教育我,後來我進了党辦的中學受到更多的教育。什麼時候一想起我媽媽生了妹妹以後躺在床上那張慘白的流著眼淚的臉,我就想,這個罪惡的社會必須改變!」

  「媽媽還在嗎?」道靜輕輕插了一句。

  「四年不通音訊了。」停了一下,他忽然睜眼說道,「我都說了些什麼?腦子迷迷糊糊的。還有一件事沒有告訴你,許寧又被捕了。」

  「什麼?許寧說是上陝北,怎麼又被捕了?」

  「他沒有走。黨派他到東大去幫助工作。他是和我在同一個晚上——他跳牆後,躲在一個人家的大姑娘的被窩裡被捕的。」

  東北大學的同學在「九一八」後遭到了國破家亡的深重的痛苦,也遭到了因為饑餓、流亡而更深一層的欺騙與壓榨。

  為了求學,為了學校「賜給」的兩餐粗茶淡飯,他們飲泣吞聲忍受了四年的奴隸生活。當「一二九」那天他們衝破了學校當局的各種欺騙與威嚇,毅然參加了遊行示威歸來之後,立刻一幕幕的醜劇就在他們面前排演起來了。

  東大同學剛剛遊行回來,就被集合去聽學校當局的堂皇的訓話:「同學們,告訴你們,剛才已經有兩個日本人來過咱們學校了。他們問我們還能約束學生不能?要是不能,他們可要直接約束你們來啦!我們趕緊說:『能!能!學校當然能!』」

  這奴顏婢膝的講話剛完,接著秘書長又換了腔調罵起街來。他說:「不怕死的小子們!你們有骨頭,是他爸爸揍的,直接拿槍去打日本呀!幹麼——幹麼在學校裡窮搗蛋!」

  接著,堂堂大學的大門口就被武裝軍警把守起來。學生們成了囚犯,不准出入。但是他們在校內依然毫不畏懼地展開各種愛國的活動。於是,又過了兩天——在十二月十一日大雪紛飛的深夜裡,更開來了大批東北憲兵把學校團團包圍。

  這時情況更加嚴重了,鬥爭更加緊張了。江華、許寧和東大党的負責同志一直沒有離開學校。由學生組織起來的糾察隊來報告,大家雖然立刻知道了這個惡劣的消息,但是黑夜沉沉,大雪紛紛,而且四面被圍,同學們又往何處逃避呢?江華他們更不能立刻走出。因此大家只能分頭在校內各處尋找隱身的處所。

  天快亮的時候,一輛輛的囚車隨著又一批荷槍實彈的軍警繼續開來,於是由學校當局嚮導,由憲兵拿著用「東北大學公用箋」開好的名單,開始在全校各個宿舍各個角落搜查起來。學校獻出的人名單一共三十多名。憲兵按名單搜捕之後,學校更又立刻宣佈了「緊急戒嚴令」,由秘書長和軍訓主任任戒嚴司令,憲兵把守校門,嚴禁學生出入。這時情況更加緊急了,寫在黑名單上的學生領袖們不得不迅急逃避了。

  江華越牆碰到一家人家的木頭上,挨了一釘子還是逃出來了;可是許寧呢,他矯健地躥上了東大西邊的一垛矮牆頭,翻身落在一家人家的院子裡。他想經過這個院子開開街門躥出去,但是他沒有來得及——後面的軍警發現了他,在急驟的槍聲中,大批憲兵跟蹤而至。這家人家的主人——一個老頭和他年輕的女兒聽見院子裡咚地一聲響,他們驚慌地下了床開開屋門向外窺探時,許寧一看情況不能向外逃走了,他就奔到屋門對老頭說:「老大伯,救命!我是學生!」老頭和他的女兒愕然一驚,但是卻立即說道:「進來!」驚慌中他們剛剛把他用被子蒙住頭,女孩子靠近他把自己的身子擋住這個大被卷時,一大群惡狠狠的憲兵就追進屋裡來了。他們大聲嚇唬老頭:「人在哪兒?趕快交出來!」老頭和他的女兒不承認:「不知道,不知有什麼人。」那些憲兵大罵道:「放屁!

  明明看見有人進來,還有滿地的腳印,你還想幫助共匪造反嗎!不說,你老雜種就要同罪!」老頭和他的女兒還是說:「沒有!沒有!」雖然女孩子的身子在許寧的身旁一個勁地發抖。許寧這時再也不能隱藏了,他突然毫不遲疑地站起身來,就這樣被捕了。

  江華倒在枕上似乎睡著了,但又忽然睜開眼睛嚴肅地瞅著道靜說道:「全市大多數學校罷了課,反動傢伙一定又要想法子破壞。鬥爭只會越來越複雜,道靜,你的經驗還很不夠,可要再接再厲地幹下去呀!可……可不要因為北大的工作才有一點成績,就自……滿……,要不懈地要……不懈地鬥爭……下去……」說到這裡,他已經昏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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