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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噢,」江華沉吟片刻又說道,「曉燕,我想提醒你,戴愉的問題不只是你一個人的命運問題,所以只是悲傷痛苦是不能緩和目前的緊張情況的——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了這種情況?」

  「你說什麼?」曉燕睜大悲哀的淚眼喃喃道,「我什麼都沒有想,我來只是想告訴小林——我過去錯怪了她,想請求她的寬恕。」

  「別這麼說。」道靜拉住她的手,「曉燕,我看你太疲乏了,倒在床上躺一會兒好不好?」

  這時江華和道靜一邊一個扶著渾身簌簌發抖的王曉燕,讓她倒在床上去。

  「情況很可能要這樣發展下來的,」江華沉思著說,「戴愉酒醒之後,會覺得自己很可笑地向你說了些『夢話』,這些話隨即會成為他的精神負擔,況且他的重要證件還落入過你的手中。那麼,曉燕,按一般的常規看來,如果你不肯再繼續被他利用的話,他就會因懼怕你——甚至惱恨你而用對付敵人的手段對付你。這一點你想到過沒有?」

  「沒有。」曉燕閉著眼睛,臉上像死人一樣的灰白,「他——不會的!他忍心嗎?他,他是愛我的……」

  道靜忍不住靠在曉燕的枕邊插了嘴:「曉燕,對他,你現在還能這樣看嗎?你怎麼還在希望著他的愛情和憐憫?這可是極端危險的!」

  曉燕閉著眼睛沒有說話。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汩汩而下。

  沉了一會,江華站在床邊看看曉燕,用低沉而親切的聲音說:「曉燕,不管怎麼樣,提高警惕總是只有好處的。不僅你要提高警惕,各個學校的進步分子全要提高警惕。看來這個特務寫了黑名單,還在準備用更毒辣的手段對付我們。我看你和小林都要找個地方躲幾天才好。而且也要叫你家裡的人趕快躲開……噢,曉燕,你還記得那些名單上的名字嗎?」

  「記不清了。」曉燕拭淚說,「只記得北大有李紹桐、侯瑞、李槐英,還有她!」她向道靜一指。

  道靜挨著曉燕柔聲說道:「你看,連李槐英那樣的人都上了戴愉的黑名單,可見這是個多麼狠毒的傢伙!你該完全相信這點了吧?……所以,聽江華的話,咱倆也要躲一躲才好。」看曉燕仍是流淚不語,道靜用手帕替她擦著眼淚又說,「燕,你不知道,這些日子我為失掉了你,多麼痛苦……現在好了,我又看見你在我的身邊,我真是說不上來的高興……唉,不說這些了,現在,咱們還是商量商量怎麼辦吧。我看,我帶你上一個地方躲幾天好不好?」

  「我想、想再和他談一次。」曉燕睜開眼睛乞求著,「相信我,我不會再相信他。我會回來的。」

  「燕,絕不能叫你去!」道靜果決地說,一面拉起她來,「燕,我們趕快離開這兒吧!萬一他知道了我這個地方,如果他別處找不到你,就許上我這兒來。江華,你先走,我和曉燕也就走。我們找個同學的家裡待幾天。」

  江華溫存地看了道靜一眼,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然後又走到曉燕跟前和她握握手,他就扭身走了出去。

  「為我,拆散了你們。」曉燕失神地看著江華的背影,「小林,我們走吧!我、我不見他了……」

  第二部 第四十章

  戴愉從曉燕那裡回到了自己的寓所又足足睡了半天,這場酩酊大醉才完全清醒了。醒來,像迷離的夢境,他想起了和王曉燕間的糾紛,心情非常懊惱。情況很複雜,這幾天北平的學生運動急轉直下,這個學校成立了學生自治會,那個學校成立了抗日救國會,多少學校都紛紛成立了新的學生組織參加到學聯去。而各個學校裡他所指揮的那班人馬,卻像垃圾樣被覺醒了的廣大學生踢到一邊去了。為這個,他已經挨了主子的斥責,受了警告,因為心情煩惱,他才喝得大醉。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在他困難的時候,王曉燕又發現了他的真面目。事情很糟糕,本來她是他最忠實可靠的工具,也是他空虛的靈魂中的一絲火花,可是,醉酒——因為醉酒被她看穿了。怎麼辦呢?怎麼挽回這僵局?怎麼挽回自己已失掉的地位呢?他床也不起,臉也不洗,在掛著厚窗簾的昏暗的屋中反復思考、捉摸。一根接一根地吸著煙,弄得滿屋子都是混濁的煙氣。

  下午兩點,戴愉才爬起床來。打開窗簾,一股清新爽人的冷氣,穿過溫旭的日光,迎面吹到了他憔悴黯淡的面孔上。

  他搔著頭髮連連打了幾個大噴嚏,嚇得他又趕快關上了窗戶。

  飯也沒吃,他就開始梳洗打扮。洗澡、梳頭、換上雪白的襯衣並且灑上了香水。然後在一套筆挺的咖啡色呢子西裝外面,套上了藍呢子大衣。最後才是一頂英國出品的呢子帽戴到他油亮的頭上。多麼奇怪,心情煩惱的戴愉,今天卻比任何一次去見曉燕時都打扮得漂亮、清爽。看起來,他的心情並不壞。打扮好了,他就風度翩翩、輕鬆愉快地到王曉燕家裡去了。

  他是這樣估計他和曉燕的關係的:她見到了他的那些秘密東西,自然是會失望痛苦的,但是,她已經愛上了他,她已經和他走上了同一條道路,「生米煮成了熟飯」,她痛苦一陣又能怎麼樣?只要他戴愉再用一點高明的辦法來向曉燕「解釋」一下,只要再經他用熱淚向愛情的花朵上灌溉一下,那麼這誠實而單純的姑娘對他還能有什麼變化嗎?

  可是曉燕不在家。她一清早就出去了。他趕快又找到學校,宿舍裡沒有她,課堂裡也沒有她。他有點兒奇怪,她能上哪兒去呢?他又到她的幾個同學處看了看,仍然沒有。他只好又回到曉燕的家裡。他想她一定會回家的,他們一定要好好地談一談。

  王教授夫婦看他在等曉燕,便同他攀談起來。王夫人殷勤地給他拿茶點,王教授也開了話匣子:「君才,」王教授像孩子一樣興高采烈地說,「你知道我們北大的情況近來大不相同了麼?不光是那些青年小夥子全活躍起來了,幾乎人人口中都在談論救亡問題;就連我們這些老頭子、老教授們,也耐不住一腔熱血,也都在一起座談起國難問題啦!這就叫人心不死,人心不死是不是?」

  王教授用大拳頭猛地向桌子上一擂,站起身來哈哈一笑,把個坐在小沙發上的戴愉嚇了一跳。不知怎的,他的臉色突然蒼白了,好像害了急病似的戰慄了一下。但他立刻控制住自己,露出同情的樣子微笑道:「老伯這大年紀,還這樣關心國事,真是了不得。這就激勵我們青年人要更加發奮圖強了。」

  王教授把手一揮:「君才,說哪裡話來!我一個人算得什麼?根據馬克思的觀點,只有群眾才是真正的英雄,才是世界的創造者。個人,個人是多麼微不足道!告訴你,君才,在讀書作學問上,老教授們是先生;可是提到愛國、提到革命、提到鬥爭,可還是你們青年人呵!我見到我的好些學生這些天為了挽救危急的祖國,那種奔走呼號、廢寢忘食的情況,真叫我這老頭子忍不住流下眼淚來!」說到這裡,王教授真地摘下眼鏡,微微不好意思地拿手帕去擦淚了。

  「看,這老頭子,真是!……」王夫人看到丈夫那種激動的樣子,哭笑不得地瞅了他一眼,趕快岔開話說,「君才,在家裡吃夜飯吧。曉燕一早出去,不見她回來,是不是昨夜你們吵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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