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
一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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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愉搖頭笑道:「沒有。只是工作意見有些不同。現在形勢這樣緊張,日本人一天天地逼進,曉燕是個穩重的慢性子,我催催她要加緊幹,她就著了急,所以我今天特來向她道歉。」 「那算得什麼!」王教授的大嗓子又喊起來了,「曉燕這丫頭怎麼忽然小氣起來了?不要緊,回來我同她說……」 「你說什麼?」王夫人笑著打斷了丈夫的話,「他們兩個人的事哪用我們來多管。好,你們談,我去燒菜。曉燕一會兒也該回來吃飯了。」 王夫人出屋後,王教授又滔滔地議論起國家大事來,戴愉得了空子隨便問道:「老伯,你剛才談教授們也都開了座談會,都是些什麼人?我恐怕也有認識的。」 「是呵,人不少。」王教授嘴裡含糊地應答,心裡卻思考著:會上大家約定誰也不把名字向外說,鄭君才雖然是自己未來的女婿,可是,也不能徇私呵。於是這粗中有細的老人突然又爆發了一陣大笑,笑過了,好像忘掉了剛才戴愉的問話,說:「君才,說說你近來的情況。你的工作怎麼樣?成績還很不錯吧?」 「平常,能力薄弱……」戴愉瞪著兩隻金魚眼睛,悶聲悶氣地回答,「這老滑頭!老不死的紅鬼!」他暗暗詛咒著,忽然掠過一個念頭,「也該把他列在名單上。」 曉燕總不回來,王教授夫婦開始著急了。他們打了電話問學校、問同學,都回答說沒有見。戴愉聽了這消息,比王教授夫婦更著急,他的如意算盤開始破產了。他估計到曉燕必是有了變故:是自殺了?還是投到共產黨那邊去了?這兩種可能對他說來都不好,但後者尤其可怕。因為她看到了他的秘密,尤其是那張各個學校的共產黨員和進步分子的名單。 等到晚十時多,他只好走了。因為情況的突然變化,使得他必須要採取許多緊急措施。他一個人走在漆黑的小巷裡,一陣冷風吹來,他緊抱雙肩,想,——不停地想:「要殺死她!不然,我——就完了……」他的眼前突然閃過王曉燕那溫柔的善良的眼睛,這眼睛像電一樣殛了他一下子,他踉蹌地走了幾步,幾乎要跌倒。但他振作一下仍又想道:「逮捕了王鴻賓,就可以知道開座談會的教授的名單。這樣立了一功,可以贖回……損失。」想到了這裡,他伸手摸摸準備就要交上去的黑名單還像寶貝一樣藏在口袋中,他放下心來,一縷冷冷的笑意浮上了他的嘴角。 冷風繼續在寂靜的小巷裡吹動,他穿過兩條小巷,就要走出一條深長而狹小的胡同。正在這個時候,突然有兩隻大手卡住了他的喉管。多麼憋悶呵,他一絲一毫也喊不出來了。 接著,不知怎的,他已經被人架到了一輛昏黑的汽車上。 這下子,他更加嚇昏了。「完了,」他在心裡想。「完了。江華他們要執行我的死刑了……」他還在閉著眼睛想:「也許他們還會放掉我——我,我可再不幹這種勾當了……」 「鄭君才,你這無用的蠢才!」這個聲音一喊,戴愉猛地睜開眼睛笑了。這個聲音是誰?這不是共產黨員江華,這是他的情婦兼上級王鳳娟。她大概在和他開玩笑,在懲罰他不常去找她……於是,他開始在黑暗中摸索,想去握住鳳娟的手。誰知就在這時,一條粗大的麻繩已經套在他的頸脖上,而且越拉越緊。他再也喊不出聲音來,可是,他卻還能夠聽到王鳳娟的聲音:「你這廢物!連一個王曉燕都鬥不了!連一個王忠都領導不好!把北平的學校鬧得一團糟……」她突然把聲音提高,「送他回老家!給他一個整屍首!」 汽車飛馳著開到了郊外。在荒漠的昏黑的野地裡,戴愉又被從汽車裡摔了出來。慘澹的星星仿佛嘲笑般的還對他僵硬的屍體眨著眼睛。 王鴻賓教授在他朋友狹窄的屋地上,背著手不停地走來走去,顯得很煩躁。 默然不語的王曉燕低頭坐在小桌旁。她的面容消瘦憔悴,像忽然長大十歲似的蒼老了。 這樣的情況似乎繼續很久了,因此,王教授不耐煩地站住腳步問曉燕,他雖然煩躁,卻又竭力壓低了音聲:「曉燕,不應該叫爸爸這樣著急呀!有什麼事你就講吧,——你為什麼這樣痛苦?警察局為什麼突然到我們家裡來搜查?幸虧你不在,我也不在。可是我們卻都逃起難來。看樣子這其中必有緣故。」 「爸爸,請你不要告訴媽媽!」曉燕抬起頭來,用她深深悲哀的眼睛,無力地瞅著父親焦灼的面孔。可是還沒張口,她又被淚水咽住了。她用雙手掩住臉斷斷續續地說,「爸爸,我對不起你們,我辜負了你,……媽媽,……對我的希望……」 王教授的面孔變色了。他絳紫臉膛由深紅變成了灰白。他不知女兒發生了什麼事竟這樣傷心、這樣絕望。他顢頇地蹲在女兒身邊,用大手撫摸著她淩亂的頭髮,喘吁吁地說:「燕,好孩子,別這樣……是鄭——你們間有什麼問題發生了嗎?我看你們近來時常吵嘴……」 「爸爸,」曉燕霍地站起身來,在她絕望的悲傷的眼睛裡,忽然迸放出一種狠狠的堅決的光焰,「他不是人,他是狼!是奸細!是叛徒!他毀了我!——我什麼都完啦!」她一頭倒在一張小床上痛哭起來了。 王教授驚愕地摘下眼鏡又戴上,戴上又摘下。他慌亂得兩隻大手不知做什麼好。站在女兒身邊怔了半天,他才輕輕扳起女兒的頭慈祥而又憐憫地小聲說:「好孩子!好曉燕!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他喪了良心來捕我們的嗎?你詳細點告訴爸爸。不,不要說也可以了。我明白了!……」 王教授抬起頭突然把手一揮,把眼一瞪,好像戴愉就站在他面前,他懍然地呸了一口道,「我明白了!奸細,叛徒,原來是偽君子,是無恥的走狗!曉燕,我猜得對不對?要是這樣,我們又何必氣憤呢?他當他的走狗,我們幹我們的工作,量他還能怎麼樣我們?最後再看誰勝誰負好了。」 「不,不,他已經死了——已經被人弄死了。」曉燕從牙齒縫裡擠出的這句話,不禁又叫王教授大吃一驚。他連著大聲咳嗽了幾聲,瞪大了眼睛。「這一切真是奇怪!真奇怪!好像傳奇一樣。曉燕,你說的都是真話嗎?」 沒有回答。曉燕倒在小床上不再哭泣,也不再講話。從她蒼白的臉孔、從她緊咬著的嘴唇上可以看出,這時她的內心正在激烈地鬥爭著。她要把這個無恥的人從她的記憶裡趕出去,永遠趕出去。她為什麼還要提起這個罪惡的人,還要為他傷心流淚呢?讓這一切都像噩夢一樣消逝掉——永遠消逝得無影無蹤吧! 「燕,可不要消極呵!」王教授坐在一把椅子上也漸漸冷靜了。他擔憂地看著女兒小聲說,「現在形勢的發展很快,正需要你們青年人加倍的努力,奮發有為。把過去的一切都忘掉吧!一切重新開始。哦,還沒有問你,共產黨方面不懷疑你嗎?還可以相信你嗎?」教授皺緊雙眉莊嚴地追問了一句。 「爸爸,我和林道靜又和好了。」曉燕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我們失和,都是『他』鬧的。你問共產黨還相信我嗎?相信!完全相信!不是黨來挽救我,我就真的完了。」曉燕克制著,竭力克制著才沒有使自己又哭出聲來。可是她媽媽卻哭著把她抱住了。王夫人就在戴愉走後的當夜,得到曉燕寫來的通知,也和丈夫一同逃到朋友家裡藏起來。剛才,她隱身在窗外聽曉燕父女談了好久,她為女兒痛心,也為自己感到羞恥。想到為女兒和鄭君才行訂婚禮的那幕戲,她被悔恨和悲傷攫住了。她奔進屋來,一把抱住女兒,流著眼淚說道:「孩子!媽媽對不起你!可憐你年紀輕輕……都是那個該死的畜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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