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一三六


  戴愉在王曉燕面前自稱是北平共產黨的市委書記,王曉燕愛他,敬重他。所以當道靜和她斷絕音訊以後,她相信了他的誣陷,竟在悲傷中把對道靜的印象轉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但是慢慢的,她對他的印象有了改變——他的精神越來越不正常,萎靡、頹喪,說話時而侃侃而談頭頭是道,似乎叫人非服從不可;但時而又吞吞吐吐自相矛盾。在他身上常常聞到酒味,嗅到女人的脂粉香,而他又在用各種言詞來掩飾。由於他在私人生活上暴露了許多可疑的痕跡,她聯繫到政治上,也就對他起了懷疑。他真是市委書記?而王曉燕自己的所謂「黨員」是真的嗎?北大王忠那些人專門打擊好同學會是好人麼?而林道靜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在失望中,她就開始注意他的行動了。

  當她決心要瞭解戴愉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以後,她就試圖從各方面去進行。但是她不知道他住在哪裡;也不知道他的親屬和朋友;而想在王忠那兒瞭解則更不可能。發現了這個事實,她就更加不安起來。可是愛情——她第一次的鍾情,她的熱烈的青春的幻夢使她不但不能和他斷絕,反而更加強烈地想證明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想。她想,如果能夠證明這一切猜疑只不過是自己的狹隘和多心,而他仍然像他自己所說的是個正直的一切為了黨的事業的好同志,那她該是多麼幸福啊!

  可是,她太不幸了!好像是命運把她推到絕望的深淵,好像用生命的碧血所建造起來的一座美麗的冰山突然坍塌了,坍塌得無影無蹤了。第一次,她悄悄地跟在他身後,在宣武門外丞相胡同的小巷裡,發現他敲開了一座紅漆小門,一個穿皮大衣、瘦削、風騷而闊綽的中年女人給他開了門。在門口,他想拉她的手,那女人甩開他,卻在他臉上捏了一把,並且說了句:「進去吧,等著我!」就姍姍地走了。而鄭君才卻像個乞丐樣踅進門去。

  曉燕氣壞了。這女人是他的什麼人呢?妻子嗎?情婦嗎?

  但是他為什麼卻不斷對曉燕說愛她、尊敬她,而且他的眼睛裡也流露過那似乎真實的愛情呢?……曉燕發現了這件事以後,有幾天不再理他;但是他卻像受不了似的痛苦著,為她流著眼淚。她詰問他那個女人是誰時,他說是女同志,必須裝扮成這樣才不惹敵人注意。他們的關係只是工作關係。曉燕又半信半疑地在痛苦中接受他的「指示」,繼續在學校中欺騙幼稚的同學。

  直到前幾天,在歷史系的學生大會上,李紹桐讀了王忠的收款條之後,她更覺得事情有些糟糕。正當她感到無地自容的時候,昨天夜裡——就是這個剛剛過去的夜裡,鄭君才喝得醉醺醺地又來找她了。沒有坐穩,他嘴裡說了兩句含糊不清的話,就倒在她的床上像死人一樣地睡去了。這時,曉燕注意了他,開始翻他的衣袋。在他的西裝裡面的口袋裡,發現了一封信,一個奇怪的只有號碼的證件和一張各個學校的人名單。曉燕抽出信來一讀——立即就像雷電轟來一樣地把她殛傷了。

  這信是胡夢安寫的。他是在回答「愉兄」——他這樣稱呼他,叫他安心在北平工作,好好聽從領導,將來必大有作為。至於要求上南昌去的意圖,現在辦不到,因為按組織系統,他不便調動他。一切真相都大白了!那人名單顯然是各個學校的共產黨員或者將要逮捕的積極分子;那個證件自然就是戴愉的特務證明了。原來這個誣陷別人是叛徒、是奸細的東西,自己正是最無恥的叛徒和奸細!這時,曉燕就像瘋了一般,用簌簌發抖的手,照著戴愉的臉頰狠狠地打著、打著,直打得自己的手都麻木了,他還是不醒。這時曉燕就拿著這幾件東西踉踉蹌蹌地奔到院裡去。她幾乎站立不穩地扶著一棵禿禿的丁香樹,在凜冽刺骨的寒風中一直站到後半夜。

  夜裡兩三點了,戴愉突然奔到院裡來。他醉醺醺地一把抓住她,幾乎是把凍僵的她抱回到屋裡去。他跪下了,他哭。

  他說對不起曉燕,對不起黨,他詛咒自己的軟弱和無恥,懺悔自己的罪惡。但是倒在床上似乎麻木了的曉燕,不再聽這一套騙人的鬼話,她的心冷了、僵了,她不再說一句話,仿佛世界即將毀滅,而她的一生也就此完了。但是戴愉並不肯放過她,他煞有介事地哭著,他發誓說他是真愛她的,因為愛她,和她真純的愛,這才給他留下了一點人性,在他污濁的心靈裡,還有一點點光明的地方——這就是曉燕的善良,這就是她高貴的影子。

  曉燕聽著這一切的訴說,再也不動心了,她像個木頭人似的在屋裡愣愣地走來走去躲避著他;但是他也走來走去地跟在她身邊說、說,撒著酒瘋,癲狂得像個瘋子。他說,他被自己一時的怯懦害了終身,辜負了黨對他的培養;他說陰毒的敵人利用了他的怯懦一步一步逼他走了罪惡的深淵,使他不能回顧、不能自拔。他是「不得已」才害過一些自己的同志的。他說曉燕看見的那個女人是一個女特務。她抓住他,要他聽從她的指揮,叫他供給她的淫樂,他身不由主地只好執行她的命令,不然,他就隨時有被害死的可能。他還說,當他對曉燕產生了愛情後,他很想掙脫這個罪惡的環境,和她一起過一點「自由」的生活,免得成天勾心鬥角、提心吊膽。

  所以他才給胡夢安寫封信,叫他調走他。他說,只要離開那個女人的魔掌以後,他就打算和曉燕結婚。他會愛她,做她的好丈夫,永遠不離開她的……這些話曉燕再也不要聽了,她在打主意,在痛切地思索,她、她再也不能和這罪惡的人攪在一起了……戴愉說了一陣,曉燕只是不理他,她趴在桌上假裝睡著了。這時,他就踉踉蹌蹌酒還沒醒似的走了出去。他剛走,她就跑來找道靜了。

  敘述到這裡,她哭著說道:「小林!小林!我完啦——什麼都完啦!你,你救救我吧!」

  「曉燕,你沒完。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道靜的聲音很低、很安靜。她替曉燕拭著眼淚說,「你怎麼會知道我的住址?真奇怪!」

  曉燕緊握住道靜的手,臉上露出一絲悲苦的笑容:「我也跟過你呀。可是,我沒有告訴過他——那個騙子。小林,你說,請你替我出個主意,我該怎樣生活下去,還——怎樣對待他呀?」她看看道靜又看看江華,用手巾擦著紅腫的眼睛。

  「曉燕,請問你,」江華這時插了話。他向曉燕點點頭,「咱們見過面對不對?現在請問你,你得到戴愉的那些東西哪裡去了?」

  「他搶回去了。」曉燕抹著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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