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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第二部 第三十章

  在李槐英的又像書房又像繡閣的房間裡,擺滿了各種書籍和靈巧的小古董玩意。玻璃書櫃裡面是一套套的精裝的英文書,書櫃的頂端擺著一盆翠綠的枝葉茂盛的文竹草。雪白牆壁的四周,懸掛著幾幅西洋的名畫。《最後的晚餐》鑲在一個淡綠色的鏡框裡,掛在小鐵床上面的牆壁上。

  傍晚六點多鐘,屋裡罩著綠綢燈罩的電燈放射著柔和的光芒。道靜走進李槐英的房間來時,已經先有三個同學在這兒。而她一眼看出,侯瑞也在這裡。

  那另外兩個同學——一男一女——她是不認得的。對於侯瑞她也裝做不認識。只和李槐英招呼一下便坐在鋪著潔白床單的小鐵床上。

  「介紹一下!」李槐英燕子似的活潑輕盈地把手一揮,笑道:「這是路芳,我的老朋友。這幾塊料都是北大的同學。」她挨著一個個的介紹,「吳建中、張蓮瑞、侯瑞。」

  改名路芳的林道靜和他們都握了手。然後坐了下來,微笑著說:「你們談吧,別妨礙你們。」在道靜沒進來之前,他們正談著什麼,一見她來就打住了。她希望他們仍然談下去。

  李槐英接著笑道:「路芳,你來了正好!這幾個人可把我耳朵都吵聾啦。他們都反對我讀莎士比亞。這個說『國亡無日』啦,那個說『形勢緊張』啦……可是,說這些話有什麼用!不如談點別的。」

  「得啦,花王!你別光做『仲夏夜之夢』了!」張蓮瑞是個胖胖的、身體健壯、兩頰鮮紅的女學生。她攔住了李槐英,說話像炒爆豆似的又急又快。「我就夠不關心國事了,可是我看你比我還厲害。你不知道故宮的古物已經開始南運?你不知道日本飛機天天在咱們頭上盤旋?咱們的蔣夢麟校長還叫日本人傳去留在日本軍營『談話』三小時……這一切——你們說說,這一切都說明什麼?這不是國亡無日是什麼!」

  「好啦,好啦!」李槐英用雙手堵起了兩隻耳朵喊道,「張蓮瑞,你這小胖子,閑著沒事扯這些幹什麼呀?你再說,我就攆你出去。救亡!救亡!我替你說一百句救亡行不行?」李槐英笑了。張蓮瑞也笑了。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槐英這邊剛剛攔住了張蓮瑞,那邊吳建中和侯瑞卻又扯了起來。吳建中是個沉默的安靜的青年,他慢條斯理地問侯瑞:「這幾天人心惶惶,聽說宋哲元同日本人又在搞什麼『自治』,老侯,你看形勢的發展是不是很可怕?」

  「是呵,很緊張呵……」侯瑞笑笑,心不在焉地說了一句,「情況確是緊張得很。」道靜看侯瑞沒有說下去的意思,就接著說道,「你們一定也聽說了,前幾天天津市長程克通電國民黨當局,公然要求『五省防共自治』;日本軍隊從昨天起,開始在北甯、平漢兩條鐵路上大演習,就以北平為『假想敵』,所以清華嚇得要搬往長沙;東北大學也有信搬太原……事實上,咱們教育界都在準備上最後的一課……」

  「什麼!清華要搬家?」李槐英睜大眼睛急急地插了一句。

  「啊,你就關心這個!因為『他』在那兒……」張蓮瑞笑著羞了一下李槐英的臉,「人家阿比西尼亞一個五百五十萬人口的小國家都敢抵抗義大利那樣的強國,還打了勝仗。可是咱們中國——哼,東北丟啦,華北也不要啦,看日本人在北平城裡那個橫衝直撞勁,真正把人氣死!」

  這時侯瑞看看屋裡的幾個人,沉重地說:「昨天在東長安街,我親眼看見兩個日本兵把一個年輕女孩子搶上了汽車。那女孩子又哭又喊,街上的人都氣壞了,可是中國的員警就站在旁邊裝沒看見……」

  「別瞎扯啦!」李槐英把好看的好像雕刻出來的小嘴巴一撇,駁斥侯瑞道,「你們為了製造緊張空氣,到處都擴大宣傳。青天白日怎麼會有這種事!……嘿,別談這些好不好?我請你們吃糖,讓我休息一下吧。剛才劉麗來了,和我談了一大陣,現在你們又來麻煩我啦。」

  「那麼,清華搬家的事你也不要聽嗎?」張蓮瑞頂了她一句。

  「你這小胖鬼,真缺德!清華真的要搬?我怎麼會沒聽見呢?為什麼搬?就是日本人真占了北平,那,那他也不見得敢損害堂堂世界知名的學府呀!」李槐英靠在床欄上,無精打采地打著哈欠。

  「你呀,花王!『皇后』的寶座把你迷得連民族意識都沒有啦!」李槐英的糊塗話引起了張蓮瑞激烈的駁斥,她認真地瞪視著李槐英,說話又像炒爆豆。這時李槐英生了氣。她把臉一沉,把松松的卷髮一甩,拿起一本英文書,誰也不瞧地就靠在床欄看起來。

  屋裡的空氣很緊張。雖然,侯瑞、吳建中兩個人和李槐英的關係是不如張蓮瑞更熟,因此他們不好意思說什麼。道靜趁這機會卻說起笑話來。她安詳地對屋裡的幾個人慢慢說道:「今年教育部下令復古,有一陣北平讀經尊孔之風大盛。

  有一個大學熱烈響應了教育部的號召,暑假就對學生舉行了一次空前絕後的科舉式的考試。這次考試的國文試題有兩個:一個是『士先器識而後文藝論』;一個是『擬南粵王趙佗複漢文帝書』大學生在做這兩個試題時,有人在卷子上就大寫特寫道——」

  「大寫什麼?」李槐英忘了生氣,放下書本扭過臉來好奇地看著林道靜。

  「有一個人大寫道:『漢文帝三字仿佛故識,但不知系漢高祖幾代賢孫?至於答南粵王趙他——注意:這個學生把趙佗寫成了趙他——則素昧平生,無從說起。且回去用功,明年再見!』試官一見這個卷子,立刻拿起朱筆批了一首五言絕句:『漢高文帝爸,趙「佗」不是「他」。今年既不中,明年再來吧!』」

  道靜一字一句真切地說著、背著,引得屋裡的四個大學生全大笑了。張蓮瑞和李槐英兩個女孩子笑得彎下腰去。但是道靜在這時候表現得很沉穩,她不笑,等他們笑夠了,她仍然接著說:「另外有個學生對第一個試題『士先器識而後文藝論』更來得乾脆。他在試卷上大寫了十四個字是:『若見美人甘下拜,凡聞過失要回頭。』寫完把筆一扔,掉頭而去。試官一見這份卷子,氣得大揮朱筆批道:『應打四十大板,趕出場外!』多有意思,國民黨的復古主義的命運就是這樣……」

  「林道靜!林道靜!你怎麼變得這麼能說了啊!」李槐英笑得前仰後合地拍著道靜的肩膀,失神地喊起了她過去的名字。但是這樣一喊不要緊,屋裡輕鬆愉快的空氣突然變了。

  「林——道靜?」張蓮瑞悄悄向吳建中使了個眼色,伏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接著兩個人都扭過頭盯著道靜看起來——好像她突然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東西,以致他們的臉上掩飾不住地露出了驚慌的神色。

  「你們怎麼?……」李槐英剛剛驚奇地說了一句,張蓮瑞拉起吳建中的胳膊頭也不回好像躲避瘟疫一般地跑出門外去了。

  剩在屋裡的三個人有一陣兒都沒有開口。

  侯瑞想向道靜說什麼,她向他努努嘴,他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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