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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當晚道靜和北大的三個黨員同志——侯瑞、吳禹平、劉麗開了一次緊急會議。他們開會的地點是在劉麗的家裡。劉麗是外語系的學生,二十二歲。她長的矮小伶俐,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道靜的被打,激起了同志們的憤怒,他們坐在劉麗的樸素潔淨的房間裡,會議開得緊張而迅速。

  道靜首先發言:「根據上級黨的意見,和我對北大的一點瞭解,目前我們最主要的任務是要喚醒或者說是推動……」道靜的兩頰是紅腫的,她不得不戴了一個大口罩。因為感覺說話不便,這時,她摘下口罩繼續說道:「那些曾經積極參加過救亡活動、有一定認識的同學,要使他們振奮起來,以他們為骨幹再去廣泛團結中間的同學。我們黨員太少了,如果不能把那些思想進步的同學發動起來,那麼,我們就無法打破北大這種空前的沉寂狀況。」

  劉麗接著道靜的話發言道:「路芳同志的話很對。我們不能做有名無實的黨員,不能總在困難面前裹足不前。自從徐輝調走後的這一個時期,剩下我們幾個人,因為怕暴露,怕再遭受逮捕,是太過於保守了。看看人家清華、燕京,」她忽然把手一揮,嚴肅地看了侯瑞一眼,「看清華、燕京的各種救亡活動多麼活躍,沒有問題,這是黨員在那裡起作用。是黨的組織發揮了戰鬥性。我以為我們北大也應該是這樣!」

  她說話乾脆、尖銳、有力量,和她那圓圓的好像孩子般的面孔有些不相稱似的。

  「事情不像你說的那麼簡單吧?」說話的吳禹平也只有二十二三歲,他的聲音又慢又沉悶。他看看道靜,又看看侯瑞,最後把眼光落在劉麗的臉上,「各個學校的情況不同,我看絕不能一概而論。去年北大的社聯,又遭受了一次嚴重的破壞,元氣大傷,現在廣大同學雖然是有愛國熱情,可是,馬上推動他們行動起來,我看還有點為時過早……」

  「什麼過早?……」劉麗忍耐不住,幾乎要喊出聲來。侯瑞又用眼睛又用手勢制止了她的激動,然後慢條斯理地笑道:「小劉,情況是很複雜嘛,你、你著急有什麼用!一九三四年是全國最黑暗的年代,也是北平最黑暗的時期。這個時期光拿北大來說吧,什麼C.C.、託派、國家主義派、無政府主義派……全蜂擁而出,一齊登上了政治舞臺。我們要趕走他們,那是一定的,可、可是……」

  「可是什麼?」道靜緊盯著侯瑞的嘴巴,她不由得也插了一句。

  侯瑞仍然不慌不忙地笑道:「可是太著急了,並沒有用。黨剩下的力量不大了,我們要珍惜這點力量,因為這是革命的本錢。」

  還沒容道靜張嘴,劉麗又揮揮手——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阻攔她講話,而她要趕走這些東西似的——極力壓低了聲音說:「老侯,要照你這麼說,咱們永遠躺在安樂椅上不要動彈啦。我忍耐又忍耐,我看許多同學也是忍耐又忍耐,可是,你還叫我們忍耐到什麼時候呢?什麼時候反革命會自動退出政治舞臺呢?」

  侯瑞瘦瘦的黃臉有點兒漲紅了,他又環顧了道靜和吳禹平一下,結結巴巴地說:「小劉,別、別這麼說。難道我、我是不、不想革命嗎?不,我是堅決地……我只是怕我們的力量再、再受挫折……」

  「挫折!挫折!又是你那個挫折!」劉麗搶著說完這句話,好像要哭似的用雙手蒙起了眼睛。

  把這些都看到眼裡的道靜,心頭突然像堵上了一塊鉛板——又沉重、又不安。她雖然覺得侯瑞和吳禹平的見解、做法都有問題,但是她是剛剛派來幫助工作的,而且對情況並不甚瞭解,當她覺得一時還沒有力量把這一切都澄清、扭轉的時候,她就更加惱恨起自己來:「究竟怎樣才好呢?……」

  她看著北大的三個同志,自己問起自己來。

  四個人都悶悶地低頭沉思了一下,還是道靜先張嘴問侯瑞:「那依你說,咱們北大的工作該怎樣進行才是?」

  侯瑞還是不慌不忙地笑了笑:「目前,北平正在醞釀成立統一的學聯,北大的學生組織還七零八落,我看我們可以分頭活動,慢慢把這個攤子收拾起來。」

  「不是慢慢,而是快快!」劉麗像炒爆豆似的小嘴,又向侯瑞攻了一炮,「我們要趕快分頭發動同學起來鬥爭,而不是慢慢地等著挨打!」

  「對,應當快一點。」道靜也加了一句,「我想,北大如果要想參加學聯,那首先就必須把進步力量組織起來,然後儘量爭取中間分子,孤立那些反動傢伙……」

  「這個嘛,理所當然的道理!」許久沒有發言的吳禹平,文謅謅地細聲細氣地給了道靜一句。道靜覺得很不是滋味,但她顧不得多想什麼,也不願多想下去,只是極力克制自己的感情,而且鼓起極大的勇氣看了吳禹平一眼,輕輕地說完她要說的話:「當然,我所說的只是一般的原則。只是根據黨中央目前抗日政策的精神來說。至於怎樣具體執行,那,我不如你們瞭解情況,也沒有你們經驗多。反正團結進步、爭取中間、孤立反動,這個方針我們應當是確定不移地去執行。」

  吳禹平低頭擺弄著手裡的鋼筆沒有搭腔;劉麗睜著亮亮的眸子目不轉睛地看著道靜紅腫的臉頰,也沒有說話;侯瑞笑笑說道:「好吧,咱們就佈置團員和積極分子活動起來吧。北大當然要想辦法改選學生會爭取參加學聯。」說到這裡,他像剛想起來似的問道靜,「路芳,王曉燕的問題,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理她幹什麼!」爽直的劉麗又脫口而出。

  侯瑞眯著眼睛看著劉麗搖搖頭:「依著你這個炮仗脾氣早把工作都弄糟了。王曉燕是不自覺的上了託派的當,我看還是可以爭取她的。」

  道靜沉思著說:「她還能算中間分子?我現在倒是同意劉麗的意見,咱們不要理她了。」

  「理這樣的人幹麼?」吳禹平也加了一句。

  侯瑞搖搖頭說:「我和她同班,比較瞭解她的情況。雖然因為她,反動傢伙們打了你……」說到這裡,侯瑞不自覺地瞟了道靜一眼——那紅腫的、有著斑駁血印的兩頰,這時忽然這樣清晰地映入到他的眼裡,使他的心不禁翻攪了一下。

  「假如,我們的力量是強大的,假如我們的工作做得好,她,她怎麼會挨打呢?她剛剛來,我們的同志……」侯瑞的這種痛苦心情,連劉麗、吳禹平也立刻感染上了。他們也同時負疚似的看了道靜一眼。但是看到她沉思的、似乎絲毫沒有想到挨打這件事的神情,這三個同志更加不安起來了。小屋裡頓時沉寂下來。

  「王曉燕是個固執、自信、不大容易說話的人。」侯瑞看大家全不講話,就接著說道,「不過倒是個老實的好人,我看只有用事實來揭破了託派的欺騙、虛偽,才能使她驚醒過來。」

  「侯瑞的話很對。」道靜說,「我很瞭解她的個性,確是這樣。不過,我已經不能再和她接近。如果說到中間分子麼,我看,我去接近李槐英還比較合適。」

  「我看不必吧。」侯瑞和吳禹平幾乎是同時說出這句話,「這位花王小姐,怎能是我們駕馭得了的。」

  「不,我們過去認識,我願意試試看。」道靜堅持說。這個會就這樣散了。幾個同志站起身來要走的時候,道靜又戴上了她那個大口罩。這時劉麗站在角落裡看著她,等兩個男同志先走出去了,她一下撲到道靜身邊,用柔軟的小手緊緊拉住她的手,說:「疼吧?要不要緊?要不,在我家裡休息兩天,我爸爸媽媽全很好的。」

  感到了同志間誠摯的關切,白天挨打、受辱時沒流一滴眼淚的道靜,這時反倒熱淚盈眶了。對這第一次才見面的陌生的同志,她好像對自己最親近的人一般,吐露出內心裡的話語:「劉麗,沒有什麼。疼倒不覺得,只是我們的工作……」

  說到這裡,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緊緊握住了劉麗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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