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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李槐英輕輕把手一拍,看透了個中秘密似的向道靜一笑:「我明白啦!他們懷疑你是……對嗎?」她靈活的大眼睛轉了幾轉,然後把纖細的腰肢一扭,說道,「我早就說過嘛,『好人不黨!』我就討厭這個黨那個黨的互相勾心鬥角。政治真就是個爭名奪利的角逐場。」

  「李槐英,你的見解不對!」道靜沒有因為剛才發生的意外打擊而表現憤怒和氣餒,她仍然用動人的大眼睛鎮靜地看著李槐英說,「你反對政治,但是任何人——不管他是自覺的還是不自覺的,誰又能離開政治而存在呢?你雖然不自覺,可是前幾年當你掩護我幫助我的時候,當你憎恨胡夢安的時候,李槐英,你知道嗎?你那時候就已經捲入到政治鬥爭裡面去了。」

  「得啦!」李槐英把小嘴一撇,俏皮地對道靜說,「你們這些政治家向來是危言聳聽,我不同你說這些了。林道靜,你做了些什麼事叫張蓮瑞他們對你這樣?聽說你還挨了王忠的打?……何苦呢,真是冤大頭!」

  道靜沒有回答她,隨便翻著書架上的書籍。這裡擺著的除了一些洋裝的文學書,還有一些美國的、法國的時裝畫報。

  翻了幾頁,看到一幅穿著巴黎最時髦服裝的金髮女郎的彩色大照片,道靜抬起頭來對李槐英笑道:「聽說今年北大把你選成了花王啦。你確實長得漂亮。一個人有漂亮的外形是幸福;要是同時再有一個美麗的靈魂,那就更美啦。」

  李槐英標緻的白面孔微微一紅,但她沒有生氣,只輕輕地打了道靜一下,說:「林道靜,不,路芳——我總叫不慣你這個新名字,所以惹了禍。那麼,你自己可以成為外形內心全美的人了!三句話不離本行,你也向我說起教來沒完啦!今天真倒楣,整整三個鐘頭,劉麗、張蓮瑞、又加上你,輪番向我傳起道來,簡直頭痛死了。」她調皮地瞪著大眼睛笑了笑,對道靜和侯瑞兩人又說,「不過,不管怎樣,我還是喜歡你們。我這人就是個軟心腸。路芳,北大同學不光是封了我當花王,而且還封了我個熱情之花。你知道嗎?因為我不管哪派人全一樣看待。」

  李槐英又咯咯地笑了。她笑得天真而可愛。這確實是個熱情善良的姑娘。

  「花王,熱情的花王,不假,不假。」侯瑞見兩個女人羅哩囉嗦說得怪熱鬧,他無法插言,就翻著一本小說看了幾眼,隨便搭訕著笑了笑,就起身告辭出來。他剛走出不遠,道靜隨後追上了他。

  當他們一同走在寂寥的黑暗的街上時,侯瑞稍稍不耐煩地對並肩走著的道靜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耐心,花這麼大的力氣來爭取這樣的一個人——『花王』、『皇后』這類人還能屬於我們的工作範疇?……為了跟你碰頭,在她這兒待了半天,可是心裡真不帶勁。」

  道靜沉默了一下,掉過頭來,用她那熱情的眼睛——在黑夜中閃閃發光的眼睛注視著侯瑞:「侯瑞,你領會到黨的抗日主張的精神沒有?我們再不能像過去那樣關門了!李槐英本質上是個好姑娘,有正義感、熱情。當然,因為她的出身,因為她和輔仁那個女詩人黃梅霜交上朋友,受了她不少資產階級的壞影響,因此政治上糊塗不清。但是你要瞭解另一面:她在同學當中是有影響的——

  她是花王,是用功的好學生,熱心幫助人,不僅在英文系同學中,就是在全校都有些威信。對這樣的人,我們不應當把她爭取過來嗎?你不是也贊成爭取中間麼?」

  「好,你比我瞭解得還清楚。可是,我看是白費勁!」侯瑞無可奈何地苦笑著。他們在黑夜中順著沙灘馬路迎著凜冽的寒風走下來。歇了一下,他語氣有點兒滯重地又說,「路芳,情況不太好。我們計畫的學生會改組、參加學聯的事,結果……」

  「結果怎麼樣?」道靜急著追問了一句。

  「結果,」侯瑞慢吞吞地說,「結果會是開了,但爭了個你死我活,還,還是只有一小部分同學同意去參加。」

  「說具體點!」道靜扭過頭來看著侯瑞輕輕地說,「過程,為什麼失敗?」

  侯瑞點點頭。他那笑菩薩的模樣不見了,說話又低又慢,無精打采:「我們先聯合了少數進步同學,像張蓮瑞、俞自立等,雖然數目不多,但他們眼看形勢這麼緊張,個個全很積極。可是他們碰到了勁敵,那一小撮C.C.和託派,左右開弓——託派用『左』的欺騙,C.C.、國家主義派用右的威脅,說誰主張參加學聯,誰就上了共產黨的當……進步同學在會上和這些反動的欺騙的言論展開了鬥爭,鬥爭得很激烈。爭論的結果,有的中間同學,像你剛才見到的吳建中倒在我們這邊來了;可是,更多的同學是:看不慣這激烈的爭論,掉頭走開了『是非場』。而且,那些反動傢伙事前還準備了打手,會開得正熱烈,忽然從窗外飛來了大石頭,把會場攪得亂七八糟。」

  「那麼,鬧成這樣結果的主觀原因是什麼呢?」道靜挨著侯瑞慢慢走著,他們繞過了北大的紅樓向北走去。

  侯瑞想了想,說:「主觀原因麼,準備不足,沒有充分發動、組織好各種力量。我們做計畫時,本來是想在這個全體學生大會上改選學生會,然後用新學生會的名義通過參加學聯。可是,到時候來三院禮堂開會的還不足全體學生的二分之一。學生會的改選是不成了,只好臨時動議,由舊學生會去參加學聯,當時有贊成的,有反對的。最後,一部分贊成的同學代表他們的班決定參加學聯;而那些反對的班就聲言堅決不參加。事情就鬧得這麼個結果。」

  道靜沒有出聲,侯瑞也沉默了。他們穿過一條冷清的寒風拂面的小巷時,道靜突然站住了,她看看左右無人,便輕輕拉住侯瑞的手,激動地說道:「侯瑞,不要氣餒,我們會勝利的!我看,你說得很對,我們的準備工作作得不好,太匆忙。廣大同學還沒有發動起來,就急忙召開大會,當然會有這樣的結果。」道靜這時仿佛變成了一個大姐姐——其實她和侯瑞的年齡不相上下。

  她沒有一句不滿的話,反而竭力安慰侯瑞道:「我總覺得北大的同學是先進的,是有覺悟的,只是因為沒有很好的去組織、去發動,因此,有些同學不得不埋頭書案來安慰自己痛苦的心靈。可是,侯瑞,要是我們一旦把他們都發動起來,那,那一小撮反動分子算得了什麼!」說到這裡她笑了。她的聲音那麼柔和,而且充滿了自信。這使侯瑞的心情有了改變。他也笑了。兩隻離得遠遠的眼睛連著眨了幾眨,看著道靜笑道:「路芳,真感激你。人在困難的時候是需要支援與鼓勵的。

  我也相信不久之後,北大就會出現新的局面。不過目前,我們只好忍耐一下,等待時機……」說到這裡侯瑞的聲音忽然變了,他欲言又止地半天才說道,「路芳,有點事想告訴你,可是……」

  「侯瑞,有什麼話說吧。」

  侯瑞悶了一下說道:「路芳,你在北大公開出現不大方便了。你是不是離開這裡?……因為,因為在許多同學中間都傳嚷有一個女特務——是個叛徒,冒充學生在北大活動……

  所以張蓮瑞一聽李槐英叫你,就、就嚇跑了……路芳,你看,你是不是暫時躲避一下呢?」

  沉默。道靜許久工夫都沉默無語。

  「不,侯瑞,我不能離開北大!」過了一會,道靜堅決地說,「黨給了我這個任務,多麼困難我也要堅持下來!……當然,我的行動要更加謹慎——我可以不去聽課,不去參加某些公開集會。可是,學生當中的工作我還是要做下來的……」停一下,想了想,她又說,「目前,正是我們工作最困難的時期,也是工作轉折、決定勝負的時期,我不能離開你們。我要盡我的一份力量幫助你……侯瑞,北大黨一共只剩下三個黨員了,可是工作是多麼複雜而困難啊!」她突然把話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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