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侯瑞笑了。他看看窗外,回過頭來悄悄說:「保護色保護得好唄。一般學生看起來,我是個拙笨的埋頭讀書的好學生,不看准了物件,我難得向他談出自己的思想。徐輝比我更能幹,有一陣子,她和那些落後的甚至反動的學生也來往一二,這就當然不為敵人注意嘍。」

  「但是……」道靜本想說,你這樣像蝸牛一樣睡在殼裡怎麼開展工作呢?但她沒說出來,卻問起了王曉燕的情況。

  侯瑞笑笑說:「北大的託派活動很有歷史。原來名為『動力』派的託派,後來和陶希聖的『新生命』派合流。這些傢伙們專以『左』的面目來欺騙年輕幼稚的學生,也專幹破壞同學團結的勾當。而且暗中和國民黨C.C.的學生勾結在一起,偵察學生的行動,告個密,領個賞,還不是那麼回事!」

  說到這裡,他好像才想起似的看著道靜微笑道,「你不是要問王曉燕的情況麼?她可變壞了。她就是和這些託派學生混在一起了。歷史系三年級的學生王忠是我們學校的託派頭子,近來他們很接近。」接著他把學生當中的情況,又向道靜介紹了一些。

  道靜瞅著侯瑞那張瘦瘦的總是含笑的臉,半晌沒說話。她在思考怎麼辦,她在為她朋友的遭遇痛心著。過了一會兒,好像要擺脫這沉重的負擔,她突然從坐著的小椅子上站了起來說:「侯瑞同志,現在咱們談談北大的工作怎麼樣開展吧。根據區委的意見,有光榮傳統的北大,可不該叫它像現在這樣老大下去。看,北平各個大學隨著華北形勢的緊張都活躍起來了,可是,北大的學生會我們還不能掌握,這樣,我們就沒有力量來領導群眾鬥爭。我看,咱們是不是首先要發動進步力量把學生會奪取過來呢?」

  侯瑞笑笑說:「這個工作我們早就在進行。可是……北大受摧殘太重了,一下不易……」

  道靜當時沒有多說什麼,她和侯瑞談了要去找曉燕的意思就走了。

  她決定開始進行她的工作。第一,去找曉燕。得機會揭露戴愉是個什麼樣的傢伙,爭取曉燕拋開他。第二,她要在北大安下身來、聽課並參加一些群眾活動。因為北京大學是一個有歷史傳統的「自由」學府,至少外表上學生聽課、選課、出來進去都很隨便。有些不是北大的學生可以坐在北大課堂上去聽課,不但有些教授認不清,就是同學之間也常是互不認識。

  道靜剛搬到沙灘附近臘庫胡同的一間小民房裡,就急忙去找王曉燕。自從和劉大姐去住機關,她就沒有再見過她。儘管她和戴愉的關係使道靜懊惱,但是多年的友情和對於曉燕的信任,使她依然深切地關心她、想念她。當她踏上曉燕房間的臺階時,心裡還在熱切地期待著一場歡暢的敘談和真摯的友情的慰藉。

  但是事實大大出於她的意料之外,她一見王曉燕就深深被驚異與失望震動了。

  曉燕正埋頭在桌上寫東西,一見道靜走進屋來,好像見了什麼妖怪似地陡然一驚,接著立刻滿臉通紅。她頭也不抬,冷淡地好像對陌生人講話一樣:「來啦?有什麼事嗎?」

  道靜按捺住自己的驚訝和惱火,輕輕走到曉燕身邊,拉住了她的手:「燕,你怎麼啦?三個多月不見,真怪想你……」想不到曉燕把手一抽,把頭一扭竟不理她。道靜的臉都氣白了,聲音都發抖了:「你?王曉燕,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

  曉燕坐在桌邊仍又寫起她的東西,並不搭腔。道靜只得怔在她旁邊,小屋裡是一陣難耐的沉寂。

  「不,一定要搞明白!」道靜在心裡下了決心。

  「曉燕,你是不是聽了什麼人的挑撥了?為什麼,為什麼變得——變得這樣?……」

  曉燕慢慢抬起頭來直視著道靜。從那雙悲傷的黑色的圓眼睛裡,道靜看出了它是怎樣被痛苦和恐懼纏繞著。終於又從這雙善良的圓眼睛裡簌簌地滾下了大粒的淚珠——王曉燕坐在桌旁捂著臉哭了。

  道靜驚疑地看著她。這意外的遭遇,這問也問不出來的疑團使她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曉燕,難道你不認識我了?難道我……」道靜的眼睛炯炯地盯著曉燕看著,她已經對一直一言不發的王曉燕提高了警惕,「曉燕,我走了。有什麼意見以後再談吧。我過去讀書太少,現在打算在北大旁聽課,我們會常碰面的。」

  曉燕仍然一言不發。她抬起頭看著道靜,仿佛監視她是否會偷走東西似的。

  兩天后的下午,道靜聽過了兩堂古代史的課,在紅樓外面的馬路旁迎面碰到了王曉燕。她似乎要躲避道靜,但道靜卻迎著她走了過去。

  「王曉燕,你上課去?」道靜若無其事地笑著和她招呼,「王伯父近來情況怎麼樣?伯母和淩燕她們都好?」

  曉燕似乎不好意思再不講話了,冷冷地,然而仍掩飾不住她的痛苦,小聲說:「謝謝!他們很好……你是來聽課的嗎?」

  道靜抓緊機會趕忙抓住曉燕的手:「曉燕,你一定有許多痛苦為難的事,但是我不勉強你回答我。」沉了沉她又說,「我聽說你近來變了,我心裡很難受……如果你還相信我,那你就該考慮一下……」她看了看周圍,看了看曉燕的眼色,沒有把話談下去。

  曉燕的眼神是恐懼的、驚疑不定的。她盯著道靜張嘴想說什麼,但是沒等說出來,卻逃跑似的急忙轉身走掉。

  這意外的遭遇——曉燕對她態度的突變,打亂了她的計畫,造成了新的困難。這種變化,她估計到一定是受了戴愉的挑撥和欺騙。但是那個叛徒用什麼辦法和口實造成這樣情況的呢,道靜一時卻還沒有辦法猜度出來。曉燕在學生中是有威信的,現在還在學生會中負有相當的責任,如不能把她教育爭取過來,那麼她將為敵人所利用。想到這兒,道靜的心情非常沉重。深夜她在自己新租下的冷清的小屋中走來走去,不能入睡。

  又過了兩天,道靜才從北大紅樓二樓上聽完課,隨著一些學生走下樓來的時候,在樓梯的轉角處,突然有兩個男學生跳到她跟前。一個人抓住了她的雙臂,另一個有著猴子樣瘦臉的人,就左右開弓,狠狠地打起她的嘴巴來。打夠了,揮著拳頭罵道:「叛徒!奸細!無恥的女光棍!竟敢跑到堂堂北大來聽課,滾出去!」

  這一個剛住口,另一個又舉起拳頭罵起來:「再看見你冒充學生走進來,叫你屁滾尿流滾出去!」

  道靜憤怒地反抗著。她掙扎著,把手猛力伸向打她的猴子臉。但是這時又有四隻粗暴的手,猛地猝不及防地把她從樓上像一堆碎石樣推了下去。她摔下去,匍伏在樓梯上,滾著、掙扎著。當她踉蹌地要站起身來,同時被另外兩個學生扶了起來的一霎間,她發現站在樓上旁觀的、像看把戲般的一群學生中間,站著面色蒼白的王曉燕。而挨著曉燕身邊笑著、和她談說什麼的就是那個打她的猴子臉。

  道靜感到一陣眩暈,感到比剛才有人打她嘴巴更難忍受的憤怒與痛楚。在這個新的地方有誰知道她林道靜呢?只有她——她一生中最好的朋友王曉燕知道。那麼,是被她出賣了?被這最好的朋友出賣了?這是多麼可怕的想法呀!然而她卻不能不這樣想。因為曉燕明明站在她面前……她激怒地瞪著王曉燕,順著嘴角湧流出來的鮮血塗了她一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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