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道靜難為情地笑著:「媽,你真聰明。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兩個人的飯三個人吃。

  任老頭常常挎著籃子叫賣一天也掙不了一兩毛錢,咱們能叫他——一個重病的人……」

  「對!秀蘭,你這樣做是好的,趕快給他送過去吧。可是,我不准許你再瞞著我,你必須吃飽。還有,你不要同他講到政治方面的事。」

  「嗯!」沒等大姐說完,道靜就跑著把窩頭給任玉桂送去了。對於這個骨瘦如柴的病人,她的心中滋生著一種崇高和無私的友愛,對於他的每一點幫助,看見他的病體的每一點好轉,都使她感到極大的歡快與慰藉。

  但是任玉桂的父親任老頭卻是一個很奇怪的人。開始他不理道靜「母女」,雖然住街坊,他卻成天耷拉著腦袋哭喪著臉誰也不理。後來見道靜「母女」對他兒子很好,他臉色雖然好看一些了,但依然不跟她們說話。有時道靜坐在他們屋裡和任玉桂談些鐵路上的事,談到「二七」平漢鐵路的大罷工,兒子的眼裡燃起了熱情的光芒,臉上有了激動的紅色,老頭兒卻像個木頭橛子坐在板凳上睡著了。因此道靜心裡有些討厭他,大姐也囑咐道靜不要同他們談政治方面的事,尤其不能暴露地下工作者的真面目。可是道靜卻忍不住要對任玉桂談起政治方面的事。她的熱情使她忍耐不住地說起來。

  於是,任玉桂漸漸變了。他不僅身體變得健康一些,而且精神也變得愉快了。從前,他躺在炕上無聊時,不是呻吟就是咒駡;要不,就看些《七俠五義》、《封神榜》或者《啼笑因緣》、《金粉世家》一類小說來解悶。現在在道靜的啟發下,他閱讀起她偷偷拿給他的《大眾生活》、《世界知識》等進步書刊來。當道靜在屋裡工作時,她常常被一種輕輕的敲擊牆壁的聲音呼喚到任玉桂的屋裡去——這時多半是劉大姐和任老頭都不在家的時候。

  「張大姐,您給我講一點——唉,您有工夫嗎?我又麻煩您啦!……什麼叫階級鬥爭?什麼時候咱無產階級才能——才能勝利呢?」

  而這時,道靜就興高采烈毫不顧忌地給他講起來。

  但是在她和任玉桂講話的時候,常常發現老頭兒在門外偷聽。他回了家:悄悄坐在門口的臺階上不聲不響地聽著。竟有一次,當道靜從他們屋裡走出來時,他突然攔住她,悲哀而又惱怒地瞪著道靜說:「大姑娘,您行行好!別再要我爺倆的命行不行呀?」

  道靜很生氣。這個老頭子是個多麼奇怪的人呀!

  以後老頭子沒有再說這類話,只不過還是悄悄坐在門外的臺階上偷聽著。

  江華常到她們這兒來。他是作為主顧來洗衣服的。來了接個頭總是很快就走。有一天他又來了,臉色分外的喜悅。他把一包衣服——裡麵包的是一大疊秘密印刷品——放在床上,打開來抽出一張交給大姐。大姐看看又給了道靜。道靜急忙低頭讀起來。這是中央發表的《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也就是後來振奮全國的「八一宣言」。大姐在前些天曾提到的中央對時局發表的重要文件就是這個。道靜在前兩天也已經看見過了。但當現在市委印成了宣傳品即將向廣大群眾散發的時候,她又仿佛是第一次看見一樣,心頭充滿著歡喜和興奮。讀著,讀著她不由得看了江華一眼,低低地讀出聲來:

  ……

  一切不願當亡國奴的同胞們!

  一切有愛國天良的軍官和士兵弟兄們!

  一切願意參加抗日救國神聖事業的黨派和團體的同志們!

  ……

  中國境內一切被壓迫民族(蒙、回、韓、藏、苗、傜、黎、番等)的兄弟們!

  大家起來!衝破日寇蔣賊的萬重壓迫,勇敢地:與蘇維埃政府和東北各地抗日政府一起,組織全中國統一的國防政府;與紅軍和東北人民革命軍及各種反日義勇軍一塊,組織全中國統一的抗日聯軍……

  她念到這裡抬頭一望,想不到江華和大姐早已圍在她身邊,也跟她一起無聲地念起來了。只見他們的嘴唇顫動,眼睛發亮,雖然聽不見聲音,但是他們內心的興奮與激動,她已經看出來並且感到了。道靜拉住大姐的手十分喜悅地說:「媽,你看,說得多好呀!」

  「秀蘭,這樣,打垮了日本帝國主義者,咱們離勝利就更近了!」大姐笑著,兩隻手分開,同時用力拉住江華和道靜的手。她那樣激動、那樣熱情、那樣像青年人一樣歡快活潑的神色真是少見的。

  三個人同時凝視著這一張薄薄的傳單,沉默了一下,江華笑道:「我今天特別高興,也為這個——我們的黨是更加偉大了。遵義會議之後,確立由毛主席領導革命,中國的局面就將要大大改觀。」說到這裡,窗外突然有一個老頭子的聲音喊道:「查戶口!查戶口!有什麼查頭!一個病孩子躺在炕上快死啦……」

  迅速地緊張地然而又是悄無聲息地,道靜和江華把床上的印刷品小心地藏到了碗櫥裡,大姐就鎮靜地站在窗前向外瞭望著,只見任老頭站在外院通他們裡院的二門上,對著外院的什麼人——當然是來查戶口的員警——不滿地大聲喊叫著。一下子,大姐和道靜什麼也明白了!原來,原來這是一個善良的而又有心計的老頭兒。他回答道靜「母女」對他兒子的照顧的,不是謙卑的答謝,不是感恩的言詞,而是實際的叫人不知不覺的暗中的保護。無疑的,老頭子早已看出他的鄰居不是一般的洗衣婦了。

  大姐回過頭來向江華示意,於是江華順手拿起床上的一疊洗熨好了的衣服,慢慢地、不慌不忙地向門外走去。接著大姐拿出自己的戶口名簿,也不慌不忙地向走向門來的兩個黑衣員警迎了出去。

  查戶口的員警走了之後,大姐嚴厲而且慍怒地對道靜說:「秀蘭,你知道你的錯誤嗎?……你違犯了地下工作的秘密原則,你知道嗎?你不該輕率地、任性地暴露我們的面目。

  幸虧這是個有良心的老頭,不然,……」大姐的臉色和緩一些了,停了停,她沉重地低聲說,「你要知道我們的階級、我們的黨正是需要鐵的、嚴格的、絲毫不苟的組織性和紀律性的,可是你檢查一下,你在這上面怎麼樣……」

  道靜低著頭,半天沒出聲。終於,她抬起了頭,用痛苦的深深自責的眼光看著大姐,說:「媽媽,請相信我!我誠懇地接受了教訓,接受了你的批評……」

  大姐點點頭。沉了沉,她忽然告訴道靜說:「你認識的那個戴愉,組織上已經查清楚:是個叛徒、奸細……咱們難道還不該提高警惕嗎?」

  道靜好像聽到了什麼驚人的消息般,震動了一下,「啊!他真是奸細?」她好像還有點不相信似的。

  「不會錯的。」大姐說,「江華對這個案件下了功夫,組織上從各方面搜集到不少材料,這才鬧清楚。」

  道靜沒的說了,可是好半天她還愣在地上,憤怒地用力咬著嘴唇。

  當天夜晚,任老頭忽然走進道靜她們的屋裡,站在當地問她們「母女」倆:「請你們告訴我實話,你們都是共產黨吧?」

  道靜「母女」許久沒有回答他。這老人問的多麼突然而奇怪呀。

  「告訴我沒關係,我不會害你們的。有點東西我要交給你們——我該告訴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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