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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說著話老人從懷裡掏出一件汙舊的白褂子,上面有著大片陳汙的血跡。老人提著這件血衣,手微微顫抖:「可找著主兒了!把這衣裳給了你們吧。唉,不容易,好不容易,放了兩年啦。」

  「老伯,倒是怎麼回事?說個明白呀!」道靜驚奇地問老人。

  「別著急。我看看外邊有人沒有,回頭說給你們。」

  這是兩年前的秋天,在一個黑漆漆的夜裡,又是大風又是大雨。這時,任老頭是清風店小站上的扳道閘工人。半夜裡,他剛把一趟車送走了,回到鐵道旁邊他臨時休息的小屋裡,烤幹衣服想睡會兒覺。忽然他的小門吱吱響了,跟著踉蹌闖進一個渾身是血的年輕人。這下子可把老頭嚇一大跳,這樣大風大雨的夜裡,這是人還是鬼呀!他嚇得還沒張嘴,那個奇怪的年輕人說了話:「大伯,救救我!外面有人追……」

  「你是土匪嗎?」老頭驚魂不定地問。

  那年輕人搖搖頭,慘白的臉上還帶著笑:「不是!」

  「那,那,你是什麼人呀?你不說清,我可不敢留。」

  青年人拉住老頭的手無力地搖晃著。他的手像死人一樣冰涼。

  「我是小學教員。我們不是為自己……國民黨抓住我要送我上北平,我逃跑……受了傷。」

  就在這一霎間,老頭看出這年輕人多麼像他的大兒子任玉彬呀!——長的像,說話也像。他曾經有過一個大兒子,也是鐵路工人。「二七」罷工之後,在鄭州叫吳佩孚槍斃了。他活著時,參加了共產黨,老頭反對他,他常說他們不是為自己。他說:人光為自己活著是沒有意思的。現在這年輕人也說不是為自己——那麼,他也是個共產黨吧?於是,老頭留下了他,給他脫下雨和血凝成一片的衣裳,把他被槍打傷的胸部用自己的褲腰帶捆紮住,然後又把自己身上的一件幹衣服脫下替他換上。他想留這年輕人藏在這屋裡,等雨停了再走。可是年輕人搖搖頭說:「老伯,謝謝你,不用了。能夠換上你的工人衣裳我就能逃走了。我還有好些事情要做呢……你姓什麼?我忘不了你的!」

  那年輕人像他來的時候一樣,匆匆忙忙地打開屋門冒著大雨走出去了。不,爬出去了。老頭光著身子送他到門外,還沒等進來,忽然那年輕人又爬了回來。在大雨中他痛苦得歪扭著臉,聲音微弱得剛剛聽出來:「我的傷很重。大伯,我恐怕活不成了。我不願死在你這裡——連累你。請你留下我那血衣,將來有機會——我雖不是個共產黨員,可是也請你轉告我們的黨,我已經為無產階級革命流盡了最後一滴血……我叫趙毓青,河北博野人……」

  老頭站在雨地裡,望著茫茫黑夜的無盡頭的遠處,眼淚簌簌地往下流。他的兒子,他的親愛的大兒子也是這樣一個直到最後一口氣還在念著共產黨的人呵……

  「趙毓青!」道靜輕輕喊了一句,就被淚水咽住了。

  「你們要是共產黨,就把這件衣服收起來。」老頭的眼睛紅了,眼淚直在裡面打轉,「早先我為什麼不叫你講……」他看了道靜一眼,緩慢地說,「因為我大兒子——我大兒子也像趙毓青一樣死了。我怕老二還走這條道。可是後來我明白啦——我常坐在臺階上聽著,慢慢地什麼也明白了。」

  大姐默默地看著老頭兒。道靜卻抱住那件血衣坐在床上發呆。老頭兒驚異地盯著這個奇怪的姑娘:「這,這是怎麼回事呀?」他怔了一會兒,呐呐地、半吞半吐地低頭看著地對道靜「母女」又說:「他大嬸、大姐,還有句話說:以後有什麼用得著我們爺倆的地方,我,我能豁出命去……我要為我那大兒子報仇,為趙毓青報仇……」

  道靜擦乾眼淚,走到老頭兒的身邊,想拉老頭兒的手又有點不好意思。沉了一下,她笑笑,大眼睛閃爍著一種深沉的、熱情的光芒:「大伯,我今天才明白您——您,您真是個好人呀!」

  「我今天也才真正明白了你們娘倆……」老頭兒也笑了。

  他多皺的瘦臉第一次露出了衷心的歡喜的笑容。

  第二部 第二十七章

  不大寬敞、有些幽暗的廚房裡,王曉燕的母親正站在高大的灶前匆忙而又有條不紊地炒著菜。她端秀的臉上的細碎皺紋,被通紅的爐火映得格外明顯,但是就在這些明顯的皺紋中間卻掩飾不住地露出了她衷心的喜悅。她炒著回鍋肉,放上了辣子和青蒜,鍋裡立刻散發出一種沖鼻的香氣。就在這一霎間,她像想起了什麼極端重要的事,扭過頭對正在身旁忙著擇洗蔬菜的女傭人陳嫂說:「陳嫂,你知道今晚上誰來我們家裡吃飯嗎?」

  「不知道呀!」陳嫂眯著細眼狡黠地一笑。這一笑顯然說明她是知道的。

  「曉燕已經是大姑娘啦,恐怕不久就要做新媳婦……今晚,先生和我要招待她的愛人在家裡吃頓飯,談一談。還有范教授、吳教授作陪。陳嫂,你看這個人不錯吧?——很老實,很有學問的人呢。」

  「太太,不錯!不錯!」陳嫂順口恭維著,「我一看就是個好人……大小姐也該結婚了——她今年二十三了吧?要在我們鄉下,十五六上就有了婆家,像她這大年紀孩子都好幾歲了。」

  「女學生比不得鄉下姑娘。曉燕是個有志氣的孩子,陳嫂,做娘的著急,她可不著急呢。這麼大了第一次交男朋友……」王夫人一邊熟練而敏捷地安排著各種菜碟,一邊笑著同陳嫂談起她近日來一直掛在心頭的大事,「她明年大學才畢業,她說畢了業才同鄭先生結婚。可是,陳嫂,你看出來沒有?他們倆現在就好得離不開了。」

  陳嫂是個中年的機靈的農婦,她沖著滿臉幸福的王夫人也高興地笑了笑,不慌不忙地叨叨著:「太太,這麼說,您快該抱外孫了。抱外孫在我們鄉下可是老太太們的一件大事呀!

  紅糖啊,雞蛋啊,外孫生下以後的墊子、褥子、小衣裳、小褲兒、小帽兒啊,姥姥家要全全圓圓地給他治下一整套。要不,日子艱難的人家就是不願養閨女。養下小子頂門壯戶,養下閨女賠錢貨……」說到這兒,她忽然發覺說話說走了板——

  她的主人家裡正是只有三個閨女而沒有兒子,可怎麼能說是賠錢貨!於是這靈巧的女人趕忙改了口:「鄉下人是這樣,大地方的姑娘可就不這樣啦。像大小姐有學問有本領,將來孝順父母養老送終還不是跟兒子一樣嗎?」

  王夫人側著頭好像聽陳嫂說著,其實她並沒有聽清她說些什麼,心思早飛到正屋裡丈夫、女兒所在的那邊去了。在正房做為客廳的外屋裡,他們的未來女婿鄭君才、女兒曉燕和另外兩個朋友范教授吳教授,還有曉燕姑姑王彥文都圍桌坐著,吃著、談著。整潔而涼爽的房間裡,明亮的大玻璃窗上,掛著潔白的窗紗,這裡一切都是安靜而舒適的。

  賓主慢慢喝著酒,王夫人親手燒好的菜肴,由陳嫂一樣樣地端了上來。清臒瘦弱的范教授坐在上首;矮胖、圓頭好像一個大西瓜的吳教授和王鴻賓教授分坐在他的兩旁;王彥文坐在哥哥旁邊,曉燕和戴愉兩人緊挨著坐在范教授的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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