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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兩個運命相同的女人,在寂寞的深夜裡,悄悄互相談著她們的衷曲。大姐擦著不知不覺流下來的淚珠說:「文林的遺囑鼓舞著我,從他犧牲,從看見了他這封信以後,秀蘭,我的變化是很大的。過去,我雖是女工出身,但卻有許多不踏實、粗魯、逞英雄、為個人得失鬧情緒的毛病,可是從這以後,我一步步地變得沉穩踏實了,工作也比較深入了。在極危險的鬥爭中我保存了他這封信。因為我要把它當成我們進軍的號角,當成我的座右銘。」

  大姐站起身關了電燈。在窗隙透進的晶瑩的月光下,她拉著道靜的手,眼睛忽然射出異樣的光彩,好像要燃燒似的。可是聲音卻很低、很慢。「秀蘭,我經受過很多很多的痛苦——真是很難很難忍受的……文林犧牲了;許多親愛的同志,幾天之前還在一起開會、談話,幾天不見卻聽說已經叫劊子手殺死了;我的孩子——文林要叫他念林的那唯一的兒子,生下後把他寄養在上海一個工人同志的家裡,後來組織突然遭到了破壞,工人同志搬了家,兒子就再也找不到了。我為找兒子,挎著買小菜的籃子,裝做買小菜的,在念林住過的弄堂裡來來回回走過多少趟呵,可是念林——我那唯一的孩子卻再也找不到了……」

  道靜以為大姐會痛哭的。她探頭望望,大姐卻還是那麼鎮靜、安詳,仿佛在講別人的事。只有嘴唇微微顫抖,眼睛也許因為淚光顯得更加明亮。她還想說什麼,一時說不出,苦笑笑,就沉默了。

  道靜緊挨在大姐的身邊。自從昨夜聽到盧嘉川犧牲的消息以來,她的身體一直有點顫巍巍的。她望著大姐憔悴的臉,竭力迸出了一句話:「媽,這些年你是怎樣過來的?爸爸已經犧牲七年了。」

  大姐好像恢復了平靜,慢慢地說:「文林犧牲後,我也被捕了。孩子生在監獄裡。三年監禁、非刑拷打,肋骨折了好幾根,出得監獄,身體壞透了。秀蘭,你以為我有四五十歲了吧?其實我只有二十三歲呢。」她突然笑了一下,笑得很微妙,「年歲並不老,可是,我已經不可能再享受家庭的幸福了。不過,秀蘭,我希望你幸福……」說到這裡,大姐的態度突然變了,變得嚴肅而冷峻。她看著道靜的眼睛說:「文林當年勸我的話我要拿來勸你。踏踏實實地工作吧!黨需要你在哪兒,你就在哪兒。不拿槍,但是你可以用筆、用思想、甚至用我們的洗衣服板子——它也是武器——和敵人戰鬥!」

  「媽,你放心!」道靜的態度也變得嚴肅冷靜了,「看見了念林爸爸的信,我明白了自己……媽媽,我保證向你學習,永遠向你們這些老同志學習!」

  第二部 第二十六章

  大姐常常出去。道靜就留在家裡看家、做飯、洗衣、應酬主顧。

  這天午後大姐又出去了。道靜抄好了一份文件,就動手和起半小盆玉米麵。她熟練地捏好了六七個窩頭蒸在鍋裡。當她在臉盆裡洗手的時候,忽然側過了頭注意地傾聽著什麼——

  「哎唷!……我操你鐵路局的奶奶!」

  這是一聲輕輕地呻吟夾雜著怨忿的咒駡。道靜一聽到這聲音,立刻像母親聽到了自己心愛的幼兒的啼哭,匆忙地把手巾一丟,三腳兩步就奔向隔壁房間裡去。

  一間幽暗的悶臭的小屋裡,在靠窗的一條小炕上躺著一個面色焦黃頭髮很長的年輕人。他有兩隻很大的但是疲憊無神的眼睛,高高的顴骨好像鑲在臉上一樣突出著。他一看道靜走進屋裡來,立刻也好像孩子見了媽媽似的,掩飾不住地露出了天真的喜悅。

  「大姐,您又過來看我啦!」他在枕上仰起頭來,沒有血色的嘴唇扭動著,孩子般露出了真摯的羞怯的微笑。

  「你躺著別動!」道靜彎下身去制止著他,「大哥,你要喝水嗎?這會兒痛得好點沒有?」她拿起一隻破杯子從水壺裡倒了一杯水遞給這青年。她的聲音又親切又溫柔,「我們蒸上窩頭了,一會兒熟了,你趁熱吃一個。老大爺又出去了嗎,你別著急,慢慢會好起來的。」

  奇怪,這青年剛才還在呻吟,還在悲憤地咒駡,這會兒一見道靜,他就老實了,服服帖帖地像個小孩子。他睜著無神的大眼睛凝視著她,慢慢地兩行熱淚滾到了汙黑的枕頭上。

  「張大姐,您,您,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您的好處呀!」

  這時,站在炕邊的道靜反而不好意思起來了。這個青年人也差不多二十一二歲了,他口口聲聲叫自己大姐。而且,在孤單痛苦中,對真切關心他的道靜「母女」倆,他竟產生了一種親人的感情,他總希望她們過來看他。他有時故意呻吟,有時輕輕敲牆,有時還忍不住直接喊著張大姐。可是,道靜是很忙的——在家裡要抄寫,要分發文件,又要洗衣做飯,還要出去聯絡奔走……但是不論怎樣,對這臥床不起的病鄰居,她好像不自覺地負起了一個母親、姐姐,也好像護士的責任。

  道靜和大姐住的這地方,是個勞動人民雜居的小後院。這後院一共有三間北房,她們租了兩間,另一間住著光棍父子倆。兒子是從鐵路上被裁下來的失業工人;父親原先也是鐵路工人,現在只能當個小工,或者挎著籃子做個小買賣。但是奔跑一天,父子倆還是不斷挨著餓。

  這個年輕工人名叫任玉桂,原是平漢路火車上的司爐。因為煤塊砸傷了腿,好幾個月不能上班,結果叫路局裁下來了。

  他失了業,腿又化膿不收口,就成天癱在小土炕上受著煎熬。

  當大姐和道靜剛搬過來看見他時,病痛、饑餓、缺乏照顧,任玉桂已經是奄奄一息了。但是一個多月以來在這鄰居「母女」倆的照顧下,任玉桂有了起色。道靜和大姐借著送活的名義,每天都要出去工作的,可是無論她們誰在家,只要看見任玉桂家的火爐還沒生,她們就替他生上火;要不就給他送些湯水。任老頭成天不在家,她們也常把老頭留下的冷飯熱好端給他。如果老頭沒有給兒子留下吃的,在過去,任玉桂就只有餓著等父親賺了錢買兩個窩頭給他帶回來,現在道靜母女絕不叫他餓著,雖然她們的生活也很困苦。尤其道靜因為在家的時間比較多,更多地照顧著這青年,因此這年輕的病人對她也就產生了格外親切的情感。

  道靜和任玉桂坐了一會兒,就回到自己屋裡。等窩頭蒸熟了,她把兩個熱窩頭剛剛包好想去送給任玉桂,劉大姐就邁進門檻了。道靜見大姐回來,放下窩頭,悄悄問道:「媽,今天聽到什麼消息嗎?有檔帶回來沒有?」

  大姐脫下一件舊藍布夾袍,喝了一口水,坐在凳子上喘息一下說:「我才聽說,最近中央發表了一個很重要的檔,好像是對於時局的主張的,可是還沒有看見。秀蘭,這半天家裡沒事吧?」

  「沒有。這檔咱們什麼時候才能看見?不知道紅軍打到哪裡了,心裡惦記著……媽,你餓吧?剛蒸了窩頭,才出鍋,你吃一點。」

  「不餓。秀蘭,包起來的是什麼?」大姐看見了放在桌上的小包。

  道靜看看準備送給任玉桂的窩頭,不覺紅了臉:「窩頭。我想留下咱們明天吃的。」

  大姐突然笑了。她眯著細細的眼睛看著道靜溫和地笑道:「傻孩子,我知道你又在耍把戲——你把窩頭拿給任玉桂,然後,你告訴我,你已經吃飽了。剩下的好都給我留著。可是自己餓著肚子。這不行哦,自己的身體也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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