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沒有戀愛過。不,表面上沒有戀愛過。但是內心裡我知道他是愛我的。因此,幾年來我都在等著他。」道靜的眼睛在灑滿月光的小屋裡閃著淚光。她低下頭更加用力地握緊劉大姐的手:「媽,請你告訴我,他還活著嗎?你得到過他的消息嗎?……」

  劉大姐躺在枕上搖搖頭。內心展開了激烈的鬥爭:那不幸的消息,告訴不告訴她呢?如果告訴她,那即將到來的幻想的破滅、絕望的悲哀,將怎樣折磨這顆誠實的心呢?她還沒有想妥,只聽道靜用低低的聲音繼續說道:「媽,我心裡的秘密很少向人說過。真的,我平生第一次碰到這麼可敬可愛的人,一見他我就好像早就認識他似的……」道靜的臉是緋紅的,聲音裡充滿了遏制不住的激情。劉大姐撫摸著她的手,靜靜地聽她講下去。「那時候,那個餘永澤正叫我苦惱——我多麼不幸卻先碰見了他。當姓餘的告訴我老盧被捕了的那一霎間,我才明白我是愛上他了……」

  道靜伏在劉大姐的床邊不再出聲了。她竭力克制著自己,不讓壓抑了將近三年的情感放肆地奔騰。

  劉大姐也緘默著。一陣涼風從視窗吹進來,她用被子蓋上道靜的上身,然後放下她的手,自己慢慢坐起身來,說:「孩子,我不能再瞞著你——他已經犧牲了。」

  「他已經犧牲了?……」她機械地重複了一句,就用被子蒙住頭,半晌沒有聲音。劉大姐穿上衣服開亮電燈,然後從破舊的柳條包裡找出了一本線裝的《古文觀止》。她打開褪了色的黯舊的書本,裁開了其中的幾頁,這時就從裁開的書頁裡面露出幾張粗糙的小塊的舊紙來。看見道靜仍舊蒙著頭好像睡著了,她就走過去,揭開被子,小聲地說:「秀蘭,別難過。這是他給你寫的信……請原諒,我一直沒有交給你。」

  道靜霍地跳下床來,睜大眼睛看著劉大姐:「他給我寫了信?」

  「是的。」劉大姐慎重地說,「去年九月我接到他托人帶來的這封信,他叫我斟酌情況交給你。那時你還在獄裡。大概就在那個月裡他就犧牲在南京了。你出獄後,不知道你對他的心情怎樣,又怕你難過,因此,我一直沒有交給你。」說著,她把那幾張用鉛筆寫下的小塊字紙雙手鄭重地交到道靜的手裡。

  道靜接過來,像篩糠一樣,她的雙手簌簌地抖著。還沒有看眼淚就滴到信紙上。終於,她還是鼓著全身的勇氣讀了下去:

  如果你能夠看到我這幾張字紙,我相信你已經是我的好同志了。幾年來雖然在黑暗的監獄中,可是我常常盼望你能夠成為人類最先進的階級的戰士,成為我的同志,成為我們革命事業的繼承者。因為每天每天我們的同志都在流著大量的鮮血,都在為著那個勝利的日子去上斷頭臺……同志,親愛的小林,也許過不多久這個日子就要輪到我的頭上了——我在北平沒有死掉,偶然的機會讓我又多活了幾個月,又多戰鬥了幾個月,這在我說來是非常高興的。現在,我等著最後的日子,心中已然別無牽掛。因為為共產主義事業、為祖國和人類的和平幸福去死,這是我最光榮的一天。當你看見我這封信的時候,也許我早已經喪身在雨花臺上了。但是我一想到還有我們無數的、像雨後春筍一樣的革命同志前仆後繼地戰鬥著;想到你也是其中的一個,而最後的勝利終歸是屬於我們的時候,我驕傲、歡喜,我是幸福的。

  你的情況我是聽到過一點點的,你的信我也看到了。可惜我們已經不能再在一起工作了。在這最後的時刻,我很想把我的心情告訴你。不,還是不要說它的好……只可惜、可恨劊子手們奪去了我們的幸福,奪去了多少親人們的幸福。小林,更加努力地前進吧!更加奮發地鍛煉自己吧!更加勇敢地為我們報仇吧!永遠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不息吧!你的忠實的朋友熱烈地為你祝福……

  看完了這第一封也是最後的一封信,道靜的眼淚反而停止不流了,她的臉色突然變得異常冷靜。她站在地上好像一座美麗的蒼白的大理石塑像。雖然他已經犧牲了,不在人世了,但她沒有白等,多少憶念的眼淚沒有白流。他是無愧於共產黨員光榮稱號的好同志,他是默默無聲地愛著自己,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還在想著自己的人。這時在絕望的悲哀中她反而感到了深沉的慰藉與溫暖。這溫暖和慰藉是和那個不朽的人同樣永不衰朽的呵!

  第二天晚上臨睡前,道靜低著頭坐在床邊沉思著。不能自抑的淚珠又悄悄地流在衣襟上。她曾經愛過嗎?不、不,她再也不願回憶和餘永澤那噩夢一樣空虛無聊的愛情。當她年事稍長,當她認識了生活,當她真正碰到了值得深深熱愛的人,當她正準備用她那溫柔、熱烈的情感——只有成熟了的、經過了愛情的辛酸的女人才有的那種真摯熾烈的情感去愛盧嘉川的時候,他卻突然被捕了。

  她沒有來得及對他有任何表示,他就被反動派奪去了。朝朝暮暮,在每一個空閒的時刻,或者每一個艱難、危急的時刻,他就出現在她的面前,他就給她無限的力量和勇氣。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年、兩年、三年……終於,回答她的是:「他已經犧牲了」、「我早已經喪身在雨花臺上了……」這是多麼沉重的打擊,她的心痛苦得燃燒起來了!她要報仇——為盧嘉川報仇,為千千萬萬犧牲了的革命同志報仇,為她那失掉了的幸福報仇……於是,她突然站起身來,用力捏住站在她身邊的劉大姐的手,用紅腫的眼睛盯著她,說:「媽媽,允許我到蘇區去吧!我要拿起槍來,我……我不能這樣平靜地生活下去了……」

  大姐坐在床上,半晌沒有出聲。她黃黃的臉上浮現著一種柔和、寧靜然而又深深悲傷的神色。

  「秀蘭,這還有一封,你也看看吧。——你的痛苦我已經先經歷過了。」大姐從貼身的衣兜裡又掏出一張舊紙來。

  「信?還有一封?」道靜從大姐的手上又接過一張斑斑點點褪了色的舊信紙。她無意識地望了她一眼,就默讀起來:

  梅祥:

  我意料中的結果已經宣佈了,這是我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你不要過於悲哀,因為你即將臨產。你將來的任務還沉重得很。好好地保護孩子,保護你的身體,準備為我復仇吧!

  我的命運不決定於今天,早在平時我就估計到了。這就是我最後的歸宿——光榮地死。我現在並不難過,相反的,能夠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奮鬥到了最後一息,我感到無上的光榮,無上的歡樂。梅祥,你是忠實的經得起風浪的好同志,那麼我們歡忭愉快地來道別吧。

  只有一點我不放心你:你那種癡情,你那種主觀的不顧一切的莽撞勁頭,我很不放心。革命是長期的、艱苦曲折的。老老實實地投到群眾當中去吧!老老實實地埋頭苦幹吧!千萬不要因為我的犧牲而衝動亂來呀!

  如果孩子累贅,你可把他送給別人。千萬不要因為他影響你的前途。不過為了紀念,我請求你把我們唯一的孩子叫做念林。

  我最後的一句話是:你要奮鬥到底!你要鍛煉自己成為更加堅強的布林塞維克戰士!你要勇敢地把我未完成的一份工作擔當起來!

  文林 一九二八,三,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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