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小林,別瞎扯!他一會兒就來。可是你一點也不妨礙我們。我正想叫你和他接近,多瞭解他呢。」曉燕拉起道靜的手,誠實的眼睛裡帶著懇求的意味,「要你幫我瞭解他。可是,我相信他——他是個好人。」

  正說著,戴愉走進來了。他和道靜握握手,用低沉的嗄聲說:「小林,你可出來了,祝賀你!以後你就可以多幫助曉燕啦!……他向站在旁邊的曉燕看看,烏黃的臉上浮著一種勉強的笑意。

  他們三個人都找地方坐下了。曉燕又開亮了一盞電燈,照得整潔的小屋裡格外明亮。

  「老鄭,我怎麼配幫助曉燕?我現在落伍啦。一年多的監獄,把我弄得糊糊塗塗什麼也不知道了。」道靜把頭靠在牆壁上,眯縫著眼睛沖著曉燕和戴愉頑皮地一笑。她的神情真像是個無所謂的人了。

  但是誠實的曉燕卻在砸她的鍋。她看看戴愉笑著說:「老鄭,你發現小林變了嗎?自從她出了獄,我細心地觀察她,發覺她變了。過去,她熱情,可是叫人感覺幼稚、膚淺,好像個女唐·吉訶德。這次出來之後,可不同啦!從前,她最愛談她自己的理想呵,自己的希望呵,自己的苦悶呵……可是現在——這幾天她對我所談的都是事業,都是別人的事。而對她自己——除了我問到的一件事……」她說到這裡向道靜眨眨眼皮,神秘地一笑,「她可從不談她自己。你看出沒有?她變深沉了。她還是熱情,可是這熱情卻蘊藏在一種巨大的力量當中,好像發電機裡的熱力,不再叫它隨便消耗、揮發……」

  「得了,你別閉門造車來杜撰故事吧!」道靜笑著打斷曉燕的話,「最近,我看什麼都怪沒意思。看你對政治那麼熱情,我不能不敷衍你,其實,曉燕,說實在的,」道靜搖搖頭,「混日子吧,我可不想什麼這個那個的了。」

  曉燕驚異地看著她的朋友。怎麼,今天她忽然變了,光說起落後話來了?她心裡有些不舒服,但又不便說什麼。在她們兩個談這些話的時候,戴愉坐在椅子上,沉悶地一根接一根地吸著紙煙。曉燕向他談說道靜,他只默默地點點頭,偶爾也勉強露出一絲笑容。道靜看出他的冷淡,但不好說出;曉燕卻忍不住回過頭去溫和地責難他道:「老鄭,你怎麼啦?……」她看了他一會兒又笑笑說,「你怎麼常常是這樣——有時高談闊論、對答如流;有時就這麼沉悶,好像有什麼心事……」她不好意思再說下去。她是溫厚善良的人,生怕她的話刺傷了愛人。

  「沒有什麼。你們女人總是神經過敏的!」戴愉睜開鼓鼓的眼睛向道靜求援似的一笑,又轉過頭去看著曉燕,「曉燕,你對小林如此關心,可是,你看看她穿的衣服——她是有許多物質需要的,你應當想法幫助她呀!」

  「你不說我差點忘了。」曉燕把頭轉向道靜,「前幾天我本想向母親要點錢,可是,覺得他們也不富裕,沒有要。今天,我已經想法找來了十五塊錢,雖然少,也有點用處。小林,你就拿它買些應用的東西。」

  曉燕把錢掏出來放在桌子上。

  道靜笑道:「曉燕,正好。我可真是需要點錢。看我穿的這件破旗袍,實在該換一換了。」

  曉燕聽罷,又看著戴愉笑道:「我說林道靜變了,這又是一個很好的證明。過去,她是難得接受別人的錢的,一來就是不肯為五斗米折腰……現在,我看,為了我們的事業,就是一升米需要折腰,她也可以折了。」

  「很對,小林是變得堅強了……」戴愉笑著。但他的笑中卻使道靜感到有些蹊蹺,好像心不在焉的樣子。

  「老鄭,不要胡說!我剛剛放出來,像你這種說法,又該把我送進監獄了。」道靜當真紅著臉生起氣來。

  戴愉和曉燕同時望著她,他們的眼中不禁露出十分驚奇的神氣。

  第二部 第二十五章

  媽媽——一喊這個名字,就像喊那永遠忘不了的林紅同志一樣,我全身都感到溫暖、感到力量。雖然她只有三十三歲,比我大不了多少。

  她黃瘦、衰弱,年紀不大已經有了深深的駝背——這是因為長期住監獄和受了嚴重刑傷的緣故。她的經歷是很不幸的:丈夫已經犧牲,兒子也找不到,沒有親屬,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然而,你無論什麼時候看她時,她那溫柔慈祥的眼睛總是安靜而愉快地看著你。她很少講到自己,總是默默地、不聲不響地工作著。

  表面上我們是替人縫窮洗衣服的母女倆,實際上她是區委、我是交通。當她把一件重要而緊急的文件交在我的手裡時,她那慈祥、堅定的目光就緊盯在我的身上,同時像媽媽一樣溫柔地低聲囑咐著我:「秀蘭,把這件衣服給王先生送去——小心,別丟了。」每當我接受這種給「王先生」的重要任務時,我的身上就躍動著一種說不上來的力量,她那慈祥、堅定的目光就像火焰一樣燒著我的心。她那目光一直送我走出我們住著的破舊的大門。這時,我就在心裡對她說:「親愛的媽媽,我一定要完成任務。」

  這是林道靜調去和劉大姐住機關時隨寫隨撕的片斷的感想。因為劉大姐這個人使她感到了和林紅相處時同樣的興奮和幸福,因此她忍不住要把心裡的情感寫一寫。

  我們的工作是艱苦而又困難的。人手少事情多,我又做抄寫、又做交通,又要替人洗衣服縫破爛——因為我們的經費是困難的。有時我忙著寫了一天一夜,肚子裡只吃了點窩頭,一到半夜常常覺得頭昏眼花。這時媽媽總是陪在我身邊,只要一看到她那安靜慈祥的眼睛,看到她那衰弱的不應有的細碎的皺紋,我就忘掉了饑餓,忘掉了疲勞,立刻又勇氣百倍地工作下去。每當這樣連夜工作的夜晚,她就坐在我身邊陪著我——我寫,她讀。半夜過了,她就站起身來對我笑笑,然後倒一杯開水,拿出兩個幹燒餅,她自己掰下小半個,把那一個半燒餅和白開水一齊遞給我。

  是的,媽媽常常這樣自己餓著肚子,卻儘量讓我吃飽。我接過白開水,看著她那瘦削憔悴的臉,把燒餅塞給她:「媽,我不餓。白天你吃的少,你吃吧。」

  「不,你年輕,身體要緊——我要對黨負責呢。」

  媽媽,我親愛的媽媽,你是個怎樣崇高的人呀!……

  媽媽不但在生活上照顧我,而她給我的思想上的教育更是深刻而具體的。當開始到區委機關工作時,我並不是十分安心的。雖然我對江華說得很好。我的性格喜歡幻想,時常嚮往紅軍中或者激烈鬥爭中的戰鬥生活——狂飆式的生活,而不安于平凡的工作。這個毛病雖然經過幾年的鍛煉,也還沒有完全克服。因此對於來機關後的抄寫、送信、洗衣服這種平凡而瑣碎的事務工作,我曾經有點兒暗中不滿,甚至痛苦。雖然我沒有說出來,可是後來媽媽看出來了。

  於是,有這麼一夜,這是永遠難忘的一夜!媽媽教育了我;他——我那永生難忘的朋友用他最後堅強的生命教育了我。我到現在才明白,多少年來,我是在怎樣愛著他……如果他還活在世上,如果他不叫萬惡的國民黨劊子手奪去了寶貴的生命,那麼,我將是滅世界上第一個幸福的人……可是,今天,我的希望完全破了,我和媽媽一樣,我們都成為孤苦不幸的女人了……寫到這兒,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如果我能夠知道南京雨花臺上哪座土墳是埋葬他的,我願意把我的復仇心願傾訴他的墳前……

  ……

  秋天的夜裡,颯颯的涼風吹打著破舊的窗紙。月亮已經升得很高,晶瑩的青光透過窗隙照見劉亦豐和林道靜兩個興奮的臉。在這樣美妙的夜,微帶淒涼的夜,兩個在一起作地下工作的女同志都長久不能入睡。她們低聲談著話,從工作談到了私人生活問題。劉大姐躺在自己的小鋪上仰過頭來問道靜:「秀蘭——道靜和劉大姐在一起住機關後仍改名叫張秀蘭,——你什麼都對我講過,就是一樣還沒說過——你有愛人嗎?」

  說話從來都是乾脆爽利的道靜,沉了一陣才回答:「算有,也算沒有……媽媽,我不願意想這個問題。」

  「怎麼叫算有、也算沒有?他是誰呢?」

  道靜披衣坐起來,接著又穿鞋下了地。劉大姐默默地望著她,在薄明的月光下,只見道靜年輕俊美的臉上佈滿著愁霧。她輕輕坐在劉大姐的床邊,雙手拉住她瘦削的手指,聲音有點兒顫抖:「媽,你想不到的……盧、盧——嘉川,我一直都在等著他。可是他……」

  奇怪的是,劉大姐好像早就知道這些情況了。她用一種平靜的口氣緩慢地說:「嗯,是他嗎?很好的同志!你們什麼時候戀愛的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