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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第二部 第二十二章

  時間又過去了一年。

  王曉燕在北大女生宿舍整潔的小房間裡忐忑不安地轉來轉去。她拿起一本《經濟學大綱》,但是看不下去。扔下書,她站到一面鏡子前凝望著。平常她的面孔是白淨而安詳的,此刻她看到鏡子裡的自己兩頰漾著紅暈,眉峰激動地聳動,而她更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心臟好像燃燒似的在跳著。

  「呵,就要和他見面啦……」

  一想到和戴愉的會面,她忍不住快活得有點兒發抖了。這是少女第一次的戀愛。這愛情不僅喚醒了她青春的美好的願望,喚醒了她對於生活的喜悅,而且似乎還堅定了她對於革命、對於自己事業的信心。王曉燕對於革命問題是比林道靜知道得更少的,但是有一點她卻堅信不疑,這就是:罪惡的舊社會不能再叫它維持下去了;人們應當站起來為一個幸福的合理的新社會的誕生去奮鬥。因此,當她在房淑玲同學的屋裡第一次碰到了戴愉,當她聽到了這個沉穩的青年嚴厲而痛切地詛咒著國民黨反動派的罪惡無恥的時候,她就對他有了良好的印象。

  此後,接著第二次碰到他,第三次又碰到他,他們就漸漸熟識起來了。他介紹她書讀,給她講述書中的意義;他是博學多識的,他可以一段段地背誦《資本論》以及其他名著的原文,這不禁引起青年同學們的驚訝與讚歎。曉燕是好學的女孩子,因此就對這樣一個她認為既革命又有學問的人由欽佩而產生了愛情。

  戴愉常去找曉燕。他每次到她宿舍房間的門口,必定用手先在門上輕輕扣三下,然後靜默而有禮貌地走進屋裡來。

  「這幾天,把《資本論》讀了多少啦?」他坐下來扶扶眼鏡看著曉燕的面孔鎮靜地說。

  曉燕一見他就臉紅起來。她和他每說一句話,都要心跳不安。她只好竭力遏制住自己,臉都不敢朝他看。

  「讀到第五十一——分配關係與生產關係這一。就要讀完了,可是並不懂。」

  「那很好。馬克思主義者應當是這樣。——讀到第五十一了?這章裡面有這樣的內容吧?」他吊起眼睛想了一想,隨即背誦道,「『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科學的分析,卻相反地證明了它是一種特殊的,有特殊歷史決定性的生產方式,並且證明了和別種確定的生產方式一樣,它是把社會生產力及其發展形態……』」他忽然不背下去了,看著曉燕微微一笑道,「記憶力很壞,記不清了。」

  「你的知識真淵博!記憶力真好!」曉燕低著頭,她的聲音裡充滿了真誠的羡慕與敬仰。

  漸漸,他們不能繼續這樣談話了。戴愉到她屋裡一坐總是拿眼瞟著她。他不走,也不說什麼。曉燕是自尊心很強的女孩子,她知道自己愛上了戴愉,但是卻不願先把這種感情表現出來。

  時常這樣相對無言地坐一會子,戴愉拿起帽子就走了。有一次曉燕默默望著他走去的背影,一個人倚在屋門上,含著眼淚低聲自語起來:「他,他像對我有感情……可是,他,他為什麼總一點也不表示呢?……」

  曉燕瘦了。少女的心受著愛情的折磨。有時她躺在床上也曾衝動地想:「大膽地告訴他——有一顆心,愛著他。如果他不,那麼就乾脆絕望。」可是一見了他,她就沒有這種勇氣,她害羞。

  戴愉為什麼不向曉燕表示愛情呢?原來他還沒有得到主子的許可,他不敢。

  這天,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和主子說了,於是在一張黃銅的雙人床上,戴愉愣了一下,推推睡在他身邊的一個並不年輕而且十分瘦削的女人,低聲說:「鳳娟,醒醒!給你說句話。」

  那女人——就是和胡夢安一起誘降他的那個女特務王鳳娟,睜開惺忪的睡眼,一把摟著戴愉的脖子,嬌聲媚氣地喃喃道:「老戴,你幹嗎?再抱著我睡一會兒吧!」

  「不,我該走了。」不過他並沒走,遲疑了一下,又說,「告訴你,北大的一個女生愛上我啦——因為還沒徵求你的意見,我還沒有和她多接近……你看怎麼辦好?」

  女人躺在床上點燃一支紙煙狂吸了兩口。然後翻著眼皮看著天花板,冷冷地說:「還沒多接近?為什麼不趕快接近呢?抓住地!」她扭過頭去斜著眼睛又像獻媚又像審查似的瞅著戴愉,「北大赤色分子不多了,可是咱們的人也不多,倒是讀死書的多。這個女的是個讀死書的是不是?那好,你就去大膽戀愛吧。可是,我警告你!別當真掉在迷魂陣裡……」女人狠狠地睨了戴愉一眼,突然摟住了他的脖子,「告訴我,你愛她麼?」

  「不……」戴愉搖搖頭。他沒有把他對曉燕的真實感情說出來,也沒說出曉燕是傾向進步的,可是這女人銳利的眼睛已經看出來了,她瞪著他,又凶又狠地威嚇著:「哼,愛情!你不配有真的愛情!你不配懂得愛情!你也不配享受愛情!」

  戴愉嚇得不敢出聲。慢慢地穿好衣服,抱著一卷文件,走了。

  這天晚上,他又坐在曉燕的房間裡。有兩個星期沒有見到他,一見他的出現,曉燕臉一紅,突然流下淚來。她趕快扭過頭去。

  戴愉站起身來,慢慢地似乎膽怯地走到倚著窗臺的曉燕身邊,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聲音低低地說:「燕,親愛的同志,我是愛——你——的……」

  他摘下眼鏡,在曉燕冰涼雪白的臉上狂吻著。

  好像在夢幻的境界裡,曉燕被意外的幸福陶醉了。她凝視著她嚮往已久的心愛的人。他那鼓鼓的眼睛裡似乎也含著淚水,他的面色帶著一種病態的疲倦的灰色。她像才發現似的驚訝地說道:「你怎麼啦?身體不好?」她把他扶到床邊讓他躺下,給他倒了一杯水,然後坐在他身邊的凳子上一聲不響,脈脈含情地望著他。

  戴愉閉目養神歇了一下,就睜開了眼睛。他歉疚似的對曉燕微微一笑:「燕,你多好!多麼溫柔、善良。自從第一次見了你,我就總忘不了你——你好像純潔的聖母,誰見了你都會使良心受到苛責,想一洗他罪惡的靈魂……」他拉過曉燕的手不住地吻著,曉燕感到他乾燥的嘴唇好像一盆火似的發熱。

  「不,」曉燕抽回自己的手,伏在他的臉邊小聲喃喃著,「君才,自從第一次見了你,我也是……你比我好。除了林道靜,在世界上我第一次和你……好。」

  「不,我不好。我不是你理想中那樣好的人。」戴愉——鄭君才把曉燕柔軟的身體緊緊摟在懷裡,啞著嗓子慢慢地說,「燕,最可愛的,為了你,我也要振作起來,好好努力……愛我,永遠地愛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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