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去就去!」江華點頭說,「可是老孟,有點事兒你還得幫忙:我前兩天從家裡出來以前,我們那一帶土匪劫道的鬧的挺厲害,我把帶出來的二百塊洋錢只好從郵局寄給北平的一個朋友。上午,我下了火車就去找他,他沒在;我留下話叫他下午等我。現在我想找他去要出這筆錢——打官司沒錢還能行!」

  特務一聽說錢,心癢眼饞,立刻答應了江華的要求。孟大環仍舊帶著原來的四個腿子,雇上六輛洋車,把江華夾在當中,照著江華所說的位址——黃化門裡的一個小胡同飛奔而去。

  在一個破舊的大門口,江華喊車子站下了,他走到孟大環跟前小聲說:「老孟,還得跟你商量一下:我這朋友王有德就住在這裡頭,你們要是跟著我進去,他一看你們這氣勢,知道我吃了官司,就怕錢不肯給我——你說怎辦?」

  孟大環把嘴一撇、粗胳膊一揮:「行,你一個人進去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寺。可得快點!」

  特務們瞪著眼睛等了半個鐘頭也不見江華出來。等他們不耐煩地闖進這家院裡去時,才發現原來這不是個住家,卻是個小穿堂門。江華早從另個出口逃跑了。孟大環氣得頓腳大罵小特務,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幾個嘴巴。

  江華平時細心,哪條街挨著哪條街,哪個地方地形怎麼樣、有什麼特點,他全記得清清楚楚的。當他怎麼也甩不掉特務的包圍時,最後終於想起這個穿堂門來。

  從羅網裡逃脫出來後,江華仍按照計畫去找徐輝。

  他坐在徐輝窄小而又整潔的單間學生宿舍裡,電燈光下,他喝著水含著微笑說:「徐輝,沒想到你的大學生生活過的倒滿牢靠哩。」

  「嗯,是麼,好像坐了金鑾殿一樣的牢固。你不知道我可有一套辦法呢……」徐輝笑著又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然後關上窗戶坐在他身邊的凳子上,「李孟瑜,我看你變得更加老練啦。」她笑笑,但是笑中卻含著沉重的感情,「白色恐怖越來越嚴重,老盧解到南京去了,你知道麼?恐怕已經完了。其他同志被捕的也很多,連林道靜這樣一個同情革命的進步分子也被捕了。真是……你知道沈毅的消息麼?他已經判了無期徒刑,我恐怕永遠也不能再見到他了……」說到這兒,徐輝含著淚水低下了頭。

  沈毅是徐輝的愛人。也是李孟瑜的朋友。他們在上海時一起搞過工人運動。因此徐輝和李孟瑜的友誼也是深厚的。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江華背著燈光,仰頭望著米色的牆上懸掛著的一張孟德斯鳩的照片,半天才慢慢說道:「徐輝,我知道你的痛苦,這不是語言能夠解脫的。『四一二』之後的大屠殺不用說,光是這一二年咱們又犧牲了多少好同志呵。可是,不管怎麼受挫折,怎麼樣的困難,只要一想到勝利,我就把一切的痛苦都忘掉了。徐輝,你是不是也這樣?」

  「對,老李,你說得對!」刹那間的愁郁過去了,徐輝把頭髮一擺,兩隻聰慧的眼睛盯著江華笑著,「這麼久不見,我該問問你的情況,不該先說這些。老李,說說,你到定縣以後的情況怎麼樣?我沒有說錯吧,林道靜是個可靠的關係吧?」

  江華一邊翻著桌上的講義,一邊說:「我的事回頭再談。現在先談談你的。徐輝,你的江山坐不穩啦,組織上要調你走。你可以離開嗎?」

  徐輝驚訝地瞅著江華——他仍然在低頭翻著講義。

  「什麼?老李,我要離開北大?」

  江華放下講義站起身來,笑道:「根據需要,你要調去做機關工作——還沒有向你介紹,我現在在做東城區委的工作,組織上特別叫我來通知你,安排一下,明天晚上你就去找劉亦豐大姐。」

  「還有一年就畢業啦……」徐輝望著江華,臉上稍稍露出了矛盾不安的神色。

  江華看著她,神色溫和而又嚴峻。有時無言的暗示比萬千有力的語言還更有力。徐輝看著江華的眼睛,不覺羞紅了臉。

  「沒有問題,絕對服從組織的需要。」她說起話來爽利而果決,「剛才那麼說,是因為北大黨的力量比過去弱多了,我再一走,恐怕受影響。我們不斷地和C.C.學生爭奪北大學生辦的平民學校,爭奪許多公開的組織,鬥爭是很尖銳複雜的呢。」

  於是她把學生當中的鬥爭,向江華講了一些。

  江華聽她說完了,用一條汙舊的手帕擦著臉上的汗水說:「別猶豫,也別光看局部的利益。你走後,北大會有人接替你的工作。徐輝,就這樣決定吧。正事談過,該隨便談談了。你這屋裡太熱,咱口在街上蹓躂著談不更好?」

  沿著通向北海的大馬路,這是北平最幽靜最美麗的街道。

  路是平坦的,行人是寥落的。疏落的洋槐,黯紅的景山宮牆,都在夜色中,顯出一種靜穆的美。在昏暗的街燈下,江華和徐輝在人行道上並肩低聲談著。作為朋友,江華又變得親切而敦厚了。他們談著這個時期各人的生活經過,談著共同認識的人。當江華談到在定縣一帶的一段工作情況時,他忽然回過頭來問徐輝:「那個戴愉,你認識吧?」

  「怎麼樣?我認識呀。」

  「這個人有些可疑……我正從各方面搜集他的材料向組織反映。托林道靜帶給你的信,就是談這件事,希望你向北平的黨組織反映一下。我相信林道靜不會把它落到敵人手中。」

  「那麼,你已經向組織上反映了這個傢伙的事?」徐輝問。

  「嗯。當然。叛徒實在可恨。我剛才在街上又碰見了一個,幾乎壞了事。」

  徐輝驚訝地看看江華沉靜的面容,笑了笑:「那麼,你在北平工作可夠危險的!外面有叛徒注意你;裡邊——監獄裡的……你覺得林道靜怎麼樣?她不會?……」徐輝忽然又提到了林道靜,而且擔心她挺不住敵人殘酷的折磨。不過她沒有說出嘴來。

  江華沒有立刻出聲。在昏暗的馬路旁,你只能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一晃一晃地沉穩地走著,卻看不清他的表情是喜歡還是怒。半天,他才用低沉的安詳的聲音對徐輝說:「我想不至於。我看,她對革命已經不只是同情、嚮往,而且是確實想實地去幹一干……」江華把林道靜在農村地主家裡教書,最後設法取出宋鬱彬黑名單的事簡單地說了一下之後,突然轉了話題,「徐輝,你明天晚上就去找劉大姐。形勢需要咱們抓緊每一分鐘。至於怎麼樣對你們學校講,我想你會有辦法的。」

  徐輝點點頭,她的聲音裡有了一種激動的顫音:「老江,一切放心!我會無條件地服從組織的一切決定的。還有別的事嗎?我該回去了。」

  「沒有了,提高警惕。把你走後的工作暫時交給一個可靠的同志,短時期你是不能回學校的。還有,你可以叫王曉燕常去打聽一下林道靜的消息,叫王曉燕的父親用合法手段去保釋林道靜,你看怎麼樣?」

  「好,這個意見好。我就去找王曉燕。再見。」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走到了景山後面。高聳的景山,孤獨而穩健地仿佛駝峰般矗立在灰暗的天空中。徐輝走後,江華到一個小煙攤上買了一盒火柴,然後回過身來望著她那瘦小伶俐的後影,直到望不見了,他才一邊走著,一邊抬頭望望黑黝黝的景山上面的銅亭。這時,他忽然想起了林道靜,想起她那熱情洋溢的臉,他那濃黑的眉毛皺了皺,心裡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擔憂和懷念。他又望望銅亭,眼前站著的熱情而美麗的影子似乎更加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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