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這是一個星期以前的事。在熱烈的期待中過了一個星期,曉燕和戴愉約定會面的日子又到了。

  曉燕對著梳粧檯梳理好了頭髮,又對著自己發燒的臉頰笑了笑。好像她心愛的人就在她身邊,她害羞地扭頭望瞭望——屋子裡收拾得整潔、明淨,但是除了一盆發著馥鬱的香氣的白色茉莉花,這裡並沒有人。她又笑了笑,就打開抽屜,從一個紅得發亮的雕漆盒子裡,拿出了一個裝璜華麗的小粉盒來。

  這是姨母在她去年生日時送給她的。她從來不用這些裝飾品,就把它放在抽屜裡藏起來。但是今天,不知怎的,她竟想起了這個小粉盒,而且拿了出來。打開粉盒,取出裡面的小粉撲,撲了一點粉,對著鏡子敷在臉上。當她看到鏡子裡的自己的臉越發白了,而且白中透紅,更加顯出青春的姣美時,她又害羞地拿手帕把粉擦掉了。她樸素、用功,從來沒有在修飾上費過工夫。今天當要會見愛人時竟把時間消耗在這沒有用處的事情上,她羞慚地離開了梳粧檯,趕快走到寫字臺前拿起書本。

  三點鐘過了,她急不可耐地坐在桌子邊,時時拿眼望著院子裡。當她聽到小妹妹在院裡喊了一聲「大姐,有人找你!」

  她立刻放下書本走到院子裡。今天鄭君才比過去打扮得漂亮而整齊。一身藍色的嗶嘰西服,雪白的襯衣領子翻到外面,臉上刮得很乾淨。過去,曉燕總以為他有三十歲了,但今天看起來他不過二十五六歲。

  戴愉這是第一次到曉燕家裡來。他東瞧西看地欣賞了一會兒之後,說:「小王,你的房間收拾得很好,多麼舒服。你的家庭經濟情況很好嗎?」

  曉燕替他拿出糖果點心,然後挨在他身邊坐下:「父親掙得的薪水哪裡夠用。政府常常欠薪,指著薪水我們都要餓死了。我伯父開錢莊,他很有錢,時常接濟我們。所以家裡的生活還過得去。」曉燕說到這裡,盯著戴愉的臉看了一會說,「你的臉色今天好像好了一點,沒有生病吧?你為什麼總不肯告訴我在什麼地方住?你知道——我很想看你去。」

  戴愉拉著曉燕的手,又恢復了他過去沉鬱的姿態:「燕,我的工作不允許我告訴你這些,原諒我……這一星期你過得還好?」

  「好。就是想——你!……」

  戴愉又把曉燕擁抱在懷裡。當從夢似的狂熱的情景中稍稍清醒後,曉燕梳了梳頭發,溫柔地看著他:「你知道嗎?林道靜快出監獄啦。因為胡夢安那個壞蛋離開北平了,再說小林本來也不是個共產黨,所以我爸爸托人一說,小林就有希望出來啦。再過幾天有了準確的日子我就去接她。君才,我有一件事總想問問你,可總沒好意思。——

  她說在定縣時候,你找過她。她好像對你不大滿意。她說是你把他們的工作領導得不好,我姑姑就是你主張——打倒的。」

  戴愉點燃一支紙煙,喝了兩口水,慢慢回答王曉燕:「她完全誤會了。對於她和一個姓趙的青年的過激行為,我還勸告過她——叫他們別犯『左』傾幼稚病。我是主張打倒一個姓伍的壞教員而要團結你姑姑的。誰知後來他們怎麼搞糟了。因為我在那兒只停留了兩小時。」

  「是這樣的?」曉燕舒暢地長出了一口氣,用她真誠的深信不疑的眼睛對戴愉歉疚地笑笑,「你不要在意,也許我把她的話聽錯了。才,她一出來,聽說咱倆好了,該多麼高興!小林——她早就戀愛過了;我比她大,可是,從來還沒有過男朋友。她常笑我太拘謹、老八板呢。」

  戴愉斜睨了曉燕一眼,鼓著金魚眼睛笑著說:「從今以後你也可以驕傲了——你有了愛人,而且可以成為你的丈夫——對嗎?」

  曉燕輕輕碰了戴愉一下,紅著臉扭過頭去:「我不願意很快結婚。等大學畢了業再說。」

  「我不勉強你。最親愛的……」

  戴愉走後,曉燕走到母親的房間裡去吃晚飯。她的眼睛被幸福燃燒著,沉靜的不大愛講話的大姐,今天變成小姑娘一般的和妹妹們玩笑著。母親看出女兒的變化來,她對坐在餐桌旁邊的丈夫溫和地微笑著說:「鴻賓,咱們曉燕有了男朋友,你知道嗎?」

  王教授瞧著羞紅了臉的曉燕,又對另外兩個小女兒看了一下,哈哈大笑道:「早有耳報神報給我啦。我不反對!不反對!曉燕今年二十二歲了吧?可以交交朋友了。不過……」他夾了一口菜放在嘴裡,等咽下去之後,才晃著腦袋說,「不過,必須要是一個正派的有學識的人。燕,他怎麼樣?——才學怎樣?」

  曉燕低著頭端著飯碗,半天才回答:「還好。有學問,也有思想。老成、忠實……」

  「哦,我明白啦,近一年來曉燕思想大有變化,她這個馬克思先生的信徒,也大大地影響了我。那麼,我想這個青年人一定也是、也是……好吧,我祝賀你們。看來大勢所趨,國民黨如此腐敗,難怪全國人民不滿……」他把大手向小女兒淩燕的頭上叭的一拍,又搖頭又點頭地笑道,「曉燕呵,只要你幸福,爸爸就高興。不過要小心呵——做父母的總是為兒女操不完的心,其實又何必呢!」

  曉燕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她感激地看著慈祥善良的爸爸和媽媽,又看看頑皮地偷偷用手羞著她的小妹妹。沉了沉,小聲說:「你們不要擔心……他很好……」她抬起頭微微不安地接著說,「爸爸,林道靜不是快出來了嗎,她沒處去,出來後讓她暫時住咱們家行嗎?」

  王教授收斂了笑容。教授夫人不安地看著教授。

  「她是個好人。可是——有點幼稚……」教授點燃了紙煙,沉吟著吸了幾口,半天才說道,「好吧。咱們人情做到底。我都沒有想到,怎麼我托你伯父向市政府的一個朋友一說,林道靜竟可以很快放出來,叫她來吧。不管怎麼樣,看來,青年們是無法關在書齋裡了。」王教授不勝感慨地停止了說話……

  曉燕看見父親仰在椅子上那種沉思而苦悶的神情,她反倒掩著嘴巴悄悄笑了。

  「爸爸,」她用手推了教授的肩膀一下,微笑著說,「爸爸,您還主張我埋頭讀書不許過問政治嗎?您對胡博士的讀書救國論還熱烈歡迎不呢?」

  教授好像不認識似的翻著眼皮看了女兒一陣子,驀然把拳頭向桌子上一擊,激動地喊道:「一切事情都是在發展和變化的!世界上永遠沒有靜止的事物。人的思想也是這樣!」

  教授夫人坐在丈夫旁邊織著小女兒的綠色毛衣,她聽教授說完,抬起眼皮沖著大女兒曉燕笑道:「曉燕,你還不曉得,你爸爸近日來每晚躺在床上都要讀兩個鐘頭的哲學——什麼《反杜林論》,什麼《辯證法唯物論》,什麼《哲學之貧困》……我不懂這些,可是他好像是入了迷。」

  曉燕眯著眼睛快活地看著父親。鵝蛋形的白臉上露出了一對深深的小酒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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